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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算来名利不如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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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畅快淋漓的骤雨过后,京都才算真正突兀地迎来了春天。

一夜之间,原本紧紧闭着的花苞,纷纷开始打开一个小口,如羞答答的小姑娘,欲拒还迎、犹半遮面地露出自己的娇靥。

熹微晨光里,满地皆是晶莹雨水与晨露,空气中透着淡淡道草木清香。

棠梨院外,李瑶兮抬眼看着门口那块描金匾额,低首一笑。

前几天谢兰双告病的消息就从棠梨院里传了全京都。奈何雨大难行,李瑶兮也没能来探望。

今日是谢兰双病愈后唱的第一场戏,听说是以前没唱过的新戏文,原本下雨那几天就打算唱出来的,不期赶上谢兰双生病,才拖延到了现在。

戏院门口早就摆出来了新的招牌。红底金字,离老远便能瞧见,十分醒目。

李瑶兮提前了解过这个故事的内容。这一出叫《轻罗平冤》。戏里的轻罗是当朝将军乔定北的爱妾,偏生乔将军在前线被奸相裴世纶诬陷叛国,圣上震怒,即刻将乔将军押入狱中。轻罗不信夫君会做出此等事,在京城四处奔走,搜集证据,最终为乔将军翻案,夫妻团圆。

不新颖,但还不至于落入老套。

谢兰双自然扮的是轻罗。与温画屏代表皇家的黄色裙袄、八尾凤钗不同,轻罗既然是小妾的身份,衣饰要简单朴素不少,可灵动不失女儿气。

李瑶兮还是择了上次的座位———第一排的正当中。

谢兰双只消往下面稍稍一扫,就能轻而易举地注意到她。

很快,戏就开场了。

谢兰双似乎恢复得相当不错,嗓音更胜从前。

先是有一个不过十岁上下的小子,扮成婢女模样:

“二夫人,大事不好、大事不好了———”

谢兰双蹙眉。

“何事惊慌?”

“将军与敌国往来,已然被押入大狱了!”

谢兰双容色大变,右手一颤,握着的杯子脱手,当啷掉在地上。

“二夫人,这可如何是好哟!”

谢兰双以手捂住心口。

“你先退下,待你家主子思考对策。”

“喏。”

那小龙套,又撤回后台去。

谢兰双开腔念白:

“嫁与将军已数年,和如琴瑟招人羡。哪知今日忽蒙难,一朝受了无故冤!”

至此,他眼中已然盈满亮晶晶的泪珠,却是将落未落。

若是这泪真的落下来,便会冲去脸上的粉墨油彩。像这样楚楚含泪的姿态,才是最美最打动看客的。

“定是那裴世纶心藏奸,颠倒黑白御驾前。承舆呵,您莫要不分佞与贤,错信小人言!”

李瑶兮歪着头,细细咀嚼唱词。

谢兰双兴许想唱个“开门红”出来,整场下来都专注无比,甚至一眼都没往下面看。

戏落幕后,李瑶兮由班主引着,绕到园子后面最僻静的地方。

班主深念李瑶兮的好,上赶着热心肠地为她介绍:“我们这兰官喜欢安静少人的地方,就住在这最偏的西南角来了。不过咱这戏园子一共也就这么大,没多远了。”

虽然李瑶兮来过一次,她还是很耐心地倾听了班主的全部话语。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用了。

谢兰双居住的小楼前,一树杏花正繁茂。被雨露浇灌后,花瓣盈盈舒展,如天边红云,明艳不可方物。

“小的不上去了,您自个儿可看着点脚底下,别被裙子绊了。”

谢兰双对着铜镜,卸妆刚卸到一半,就从镜中瞥到门口李瑶兮的身形。

他拿着帕子的手倏地因失措一抖,飞快回头,强笑道:“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嘛?”

谢兰双沾了口脂的樱桃红唇紧抿,画成吊梢样的桃花眼下一刻就微微带笑,悄声道:“当然能来,且……时时刻刻能来。”

李瑶兮都来了,他也索性将帕子放下,不卸这个妆了。

“有橙子?诶,我剥一个行不行?”

李瑶兮瞅着桌上有一个盘子,里面摆着的似乎是新鲜的甜橙,问道。

谢兰双忍不住笑了,做戏久了,就连发笑也带着娇媚风情:“你再仔细看,那明明是橘子!”

李瑶兮过去拿起一个,发现果真是个柑橘。

她尴尬地搓搓手,然后笑眯眯地为自己找补道:“反正长得差不多!”

她用指甲剥开橘皮,一股清香顿时弥漫出来。

“说来有趣,我小时候在戏班子的小名便叫橘子。”谢兰双掩唇轻笑道。

李瑶兮择去橘子上的白丝,好奇问道:“娘给起的?”

谢兰双摇头:“从小家里头穷,孩子又多,没名。到戏班子的时候,桌上正好也有橘子,师父就随口起的。”

李瑶兮吃着酸甜的橘子,心想橘子好像还不如橙子好听,就像她认为其实橘子不如橙子好吃一样。

谢兰双很自然地把话题拽到了李瑶兮身上:“我在落花别院唱戏那天,那位赏我东西的是不是令堂?”

“对对对,朱黎,我老妈。”李瑶兮掰了一瓣橘子递过去。

谢兰双指着嘴唇,示意自己没卸妆,吃不得东西。

李瑶兮只得自己吃了,不必谢兰双多问,就继续眉飞色舞地道:“她可厉害了,你千万别惹!就连神庙里那个老头子,都得忍气吞声地被她欺负。”

谢兰双眼皮一跳。这个世界的人对于神庙那种从骨子里发出的对神庙的无上敬畏,使他不太习惯这类“大逆不道”的话。

可是庆帝让他套的话无外乎有两个:神庙对李瑶兮的服从程度、李瑶兮是否还有隐藏势力。

现在李瑶兮竟然主动聊到了与神庙有关的东西,他当然要进一步追问。

李瑶兮原本笑得弯弯的眼睛突然一下子凶巴巴地瞪大,往凳子上一坐,跷起二郎腿,拍着桌子骂道:“那个老不死的气死本姑娘了!”

谢兰双被她的气势唬得肩膀一哆嗦。

他小心翼翼地问:“你指的是……庙里的仙人?”

“仙人个头!”李瑶兮又塞了一瓣橘子入口,压了压火气。“庙里的使者都死得只剩一两个了,那老头当然没力气管人间的事了。”

谢兰双像是躲在屏风后头窥伺到了什么不可告人的机密一样,心中是害怕被觉察的恐慌与一小点隐秘的兴奋。这两种情绪交织起来,挑逗和拨弄着他绷到极点的神经。

神庙衰败了?让庆国从皇帝到耕夫都热切推崇和供奉的神庙衰败了?

他们眼里最威严也最可信的神庙,悄无声息地衰败了!

那李瑶兮怎么办?庆国怎么办?

在庙堂之上行走,总讲究个靠山。像庆国朝廷里,武将还好,文官从来自动抱团,希望能巴结上高位的官员。

李瑶兮的靠山是神庙,这是谢兰双默认的,也是几乎所有人默认的。

若神庙倒了,李瑶兮又怎样在京都立足?

谢兰双的手不自觉地抚上脸上的脂粉,黯黯问道:“那,你……”

李瑶兮方才的全部活力都丧失了,她默默坐在凳子上,仿佛突然很疲惫,很没有斗志。

她低着头,轻声道:“神庙倚靠不成了,那就另谋出路。人嘛,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她抬头的瞬间已恢复笑意盈盈的俏皮模样,眸子弯如月,清如水,道:“兰双,要不……你帮我想想吧!”

对着这般纯粹而明快的笑意,还有那双深琥珀色的晶莹眼眸,谢兰双心中一阵钝痛,似被一只手狠狠掐住。

他知道负责“保护”他的暗卫就埋伏在不远处,偷听着他们对话的每一处细节。

谢兰双避开李瑶兮的视线,向窗外看。

他怔住。

灼灼杏花像是要灼痛他的双眼,迫使他转回头。

指甲无声掐进肉里,不掐出点血来都不愿罢休。

他暂稳下不得安宁的心绪,低声劝说李瑶兮道:“如今谁人不知,天下最为强大的,便是南庆、北齐、东夷三国。依兰双看……如不想依附庆国,不如早在北齐做好打算。”

李瑶兮震惊:“你劝我叛国?”

谢兰双轻声惆怅道:“没有神庙庇佑,国将不国啊。”

李瑶兮瞅着他笑,吓唬道:“就凭你这句话,足以断个死罪哦!”

谢兰双面色略慌,连忙飞快垂头,双手却暗暗绞紧衣角,半晌抿嘴说出句:“失言。”

李瑶兮怔愣,而后道:“我又不告发你,慌什么?”

她拈起一小块橘皮,放在鼻尖轻嗅橘香,道:“多谢,但我想留在庆国。”

谢兰双见她无追究之意,疑惑道:“庆国……为何值得你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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