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还处在祥和中的知州府,瞬间就成为了血染黄沙的小型战场。
陈萍萍冷眼看着自己的下属与山匪厮杀,依然是那副运筹帷幄的淡然模样。
他在等,等石见手下的密谈把自己也随行而来的消息报告给他们的主子。
他在等对方主动露出自己的底牌。
陈萍萍眯着眼睛靠在轮椅上,似乎很享受眼前血腥的画面。他笑着侧头对老仆人说道:“他石见若是看得起我们,就不该只设了这么点人在这里。”
待那群土匪被杀尽后,老仆人推着轮椅入了府。
轮椅碾过地上尚未风干的血迹,留下一辙又一辙绵长的血痕。
陈萍萍身前已经没有人了。
在他的吩咐下,鉴察院的下属都规整地退到了两侧,在中间留出一条通路来。
空荡荡的庭院,空荡荡的天。一只乌鸦徘徊在低垂的云端,久久不去,嘶哑的鸣声听得人心惊。
喀哒。
那是一声轻微得几乎无法被人耳所闻的响声。
已经悄悄爬上墙头的李瑶兮,透过遮挡住自己身影的浓密的树影,看到了一支箭。
洁白得近乎圣洁的翎羽、纤长而因阻力在空中微微颤抖的箭杆。强而有力地破开了空气,在李瑶兮的眼中以慢放的形式划出了一道弧。
然后她的眼眸里蓦然映出了陈萍萍的身影。他黑色的披风在秋风中翻飞着,冷静得几乎冷漠地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像离群却孤高依旧的雁。
早在听见那声轻响后,久经沙场的陈萍萍就敏锐地察觉出了危险的存在。
他豁然抬首,可奈何那箭支的速度实在太快。他根本来不及作出反映,便看见了映入眼帘的那抹纯白。
嗤地一声,在陈萍萍微微向右侧身的同时,那支羽箭惊破了夜风,随即深深刺入了他的左肩。
箭头划破血肉的一瞬,有温热的血液从那处涌出,还带着一阵险些让他闷哼出声的剧痛。
凭借着战场上磨练而就的意志,他生生忍下了抬手捂住伤口的冲动。牙齿紧紧咬住舌尖,陈萍萍竭力让意识保持着清明,身子顺着轮椅的靠背,一寸一寸地滑了下去。仅仅是这番细小又无力的动作,却牵扯着左肩又是一阵撕裂般的痛楚。
当然,落在旁人眼中,看到的便是鉴察院院长中箭负伤,已然是命不久矣。
而伏在树梢上的李瑶兮,自然也算旁人。
整个世界都像是按下了暂停键,那样静,窒息一般,几欲让李瑶兮喘不过气。
她看到了那支斜斜扎入了陈萍萍肩上的箭,随即就被喷涌而出的殷红所取代。
仿佛漫天漫地都只剩了那刺眼的殷红一般。李瑶兮怔怔地望着那个无力地从轮椅上倒下的黑色身影,望着那个人惨白的面容和被鲜血染红的披风,心间蓦地被刺痛了。
她张开嘴,无声地大喊着他的名字,可那三个字似乎卡在了喉间,又生生被吞回腹中。
然后就像是听觉恢复了,世界忽然再一次变得嘈杂起来,四周嗡嗡的声音像是空调房内无数恼人的黄蜂。
李瑶兮的心狠狠一颤,随后她顾不得是否会被人发现,沿着墙头迅速绕到了正堂后方,然后从墙头跳下,落在了府内。
弩箭是从正堂□□出的。
隐蔽在一处假山后,李瑶兮耳朵里满是穿堂而来的刀剑声,时不时还夹杂着喊杀声。
她将眼一闭,心一横,然后决然地抽出了袖中的匕首。
出招,破门。
正堂的后门被李瑶兮用蛮力撞开时,整个知州府里尚无人知道她的存在。
埋伏在堂中的几名弓弩手只来得及徒劳地回过头,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一把闪着幽芒的匕首刺入了他们的心口。
李瑶兮心有余悸地最后瞥了眼倒在地上瞳孔瞪大的几人,然后别过脸去。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杀人了。
她在逐渐习惯,或者说,不得不习惯。
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李瑶兮要是再不明白,那她就是傻子了。
石见不仅与土匪互相勾结,欺压百姓,而且在府中还有自己的军用装备和人马。
要是真往大了说,这已经算是意图谋反了。
而陈萍萍知道石见为人谨慎,必不会轻易将自己留的这一手露出来。
除非陈萍萍会出手。
出于对他的忌惮,石见便想着拼死一搏,却也恰恰逼他露了底牌。
想明白了这些,李瑶兮当真是又佩服又生气。
想着之前陈萍萍还口口声声承诺不会以身犯险,她就一阵气恼。
外面的厮杀还在继续。李瑶兮生怕鉴察院会落了下风,急忙跑了出去,想要加入这场混战。
她的一脚刚刚跨出门槛,就望见远方的一个身影,奋不顾身地奔向了此刻一片混乱的战场。满目烽火与血痕中,那身影几乎被湮没在火把散出的阵阵浓烟里。李瑶兮眯起眼,努力想要看清来人。因紧张而流下的汗水顺着额头滑入她的双眼,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连忙低头揉了两把眼睛,再度抬头时,却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一幕———
一柄长剑,不知在今夜沾了多少鲜血的长剑,被它的主人驱使着,刹那间贯穿了那人的胸膛。
李瑶兮倚在门槛旁,无助地半张着嘴,望着有关那个熟悉的身影的一切都被鲜红涂满。从她的衣衫到眼前的土地,再到即将破晓的天。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冲过去的,仿佛她只是在下意识地跟着自己双腿移动。
她终于跑到了陈萍萍身边。而羽尘,此时此刻明明离陈萍萍的轮椅只不过数尺的羽尘,明明只差一点点就可以触碰到他的羽尘,却倒在了血泊里。大片大片的鲜血在她胸前晕开,像是极其凄美又妖冶的彼岸花。她就倒在陈萍萍的轮椅旁,单薄的身躯就如同朝阳升起后阶上最后一抹春雪,轻飘飘的随时会被初春和煦的暖阳融尽春风里。她失去血色而了无生气的脸上含着一抹柔和恬淡的微笑,怀着无限留恋和不舍的眼神缓缓挪动着,然后定格在了陈萍萍的面容上,眼眸中闪过了一丝笑意。
羽尘知道自己恐怕马上就要离开了。她心里没有太多恐惧,她只是很不舍。
她无比向往地努力对着陈萍萍微笑着,似乎透过那双眼睛回溯了这一生的绵长时光。
陈家村门口的大杨树、院内沉重的石磨、京都、宫墙、离别、三十余年的飘零辗转……还有始终难以忘却的那一碗槐花蜜。
所幸,在生命的最后,她终于失而复得了她终其一生都在追寻的。再多的血雨腥风与刀光剑影,终难抹去那些最美好也是她最想握住的记忆。
她黑幽幽的双眸中燃起死灰复燃般的神采,尝试着抬起手来,想再次也是最后一次摸一摸陈萍萍的脸颊。
像是感受到了她的心思,陈萍萍微微怔着握住了她冰凉纤细的手。
羽尘的眼眸如燃尽的余灰般黯淡下去,无穷无尽的倦意涌了上来,渐渐吞没了她眼中的光泽。她定定地望着陈萍萍,像是望着他们二人的往昔,终究还是闭上了眼睛。
李瑶兮半跪在羽尘身旁,心中难以扼制的悲恸一波接一波地涌起,逼得她不堪重负地低下头去,久久凝视着这张仍然含着安详笑容的脸庞,一滴清亮的泪滴了下来。
经过一夜厮杀,石见在沙州的势力终于被连根拔起,一股脑扑杀了个干净。
陈萍萍正背对着沉默站立在他身后听候吩咐的下属们。黑袍在身,他就像是与无边夜色融合了般。
只有李瑶兮能看到他的脸。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以为一向克制隐忍的他要落下泪来。
躺在地上的,是她的亲姐姐。
陈萍萍徒劳地张开手掌,想要试羽尘的呼吸。
他的动作只做了一半就僵住了。
微微蜷起手掌,陈萍萍的喉间忽然一阵生疼,仿佛被无形的巨石哽住了。他咬着血迹斑斑的下唇,身体轻轻颤抖着,拼尽了最大的力气压下心头铺天盖地的哀痛。
先前中箭时,都没有那么疼。
终回首,眼神一如既往地冷厉而决绝。
“回。”
面对着隐隐露出关切的下属,他冷硬地吐出了一个字。
虽然忧心他的伤势,可下属们却严格执行了他的命令。
将知道大势已去后面如土色的石见结结实实地五花大绑后,马车一路回了客栈。
待尘烟散去后,影子出现在了陈萍萍的身后。
“你受伤了。”
这是个陈述句。
“嗯。”
他的声音是暗哑而紧绷的,仿佛在极力忍受着锥心的痛楚。
良久,他全身的气力都像是被抽干了,无力地倚在了椅背上。
左肩处的伤口仍在不断叫嚣着,像是在刻意加深他对这一晚的印象。
然后,此生第一次,他当着其他人的面,泪水滚滚而落。
泪落人亡,羽归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