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瑶兮的心沉到了谷底。
陈萍萍再次颔首。
羽尘了然点头,而后再不回顾,扶着车沿上了鉴察院的马车。
场间死一般地沉寂着。对面的三位使臣沮丧地耷拉着脑袋,似乎已经认清了自己就是个笑话的事实。
那三百名北齐骑兵都老老实实地待在原地,眼看着黑色车队渐渐离开了自己的视线。
车队开始沿着狭窄的官道向南而行,只有北齐的车队留下。
黑色车队缓慢却有序地前行着,看起来甚是悠闲。
因为陈萍萍不着急,所以驾车人也不着急。
“你打算什么时候和她挑明?”
马车上,李瑶兮懒洋洋地靠在一个软垫上,嘴角噙着一抹笑意,手指专心地卷着腰间的织金红丝带,问道。
陈萍萍瞥了带着玩笑兴味的少女一眼,道:“总不可能一天就赶会京都去,今晚注定要在客栈歇下的。”
“你还真能忍得住。”李瑶兮笑睨着陈萍萍,眉眼弯弯,道。“终于见到骨肉至亲了,高不高兴?”
陈萍萍难掩眼眸中的疲色,揉了揉眉心,自言自语道:“锦衣卫……还真是巧啊。”
李瑶兮安抚地拍拍陈萍萍的肩,道:“等尘埃落定,你就送她回江南。那里不比京都纷扰,住着也安定。”
陈萍萍轻轻点头,又开口道:“你既然跟来了,不如同我处理些事情去。”
李瑶兮眼眸一亮,笑嘻嘻道:“又是谁得罪你了?”
陈萍萍望着轻摇团扇嫣然而笑的少女,笑着道:“说出来你也不认识。”
李瑶兮撇了撇嘴,道:“管我认不认识呢,得罪了你还能有好果子吃?不过恨你的人多了,也没见你放在心上,想来这又是咱们那位皇帝陛下的旨意吧。”
陈萍萍颔首道:“确实是陛下的意思。”
李瑶兮兴致缺缺地“哦”了一声,然后亲昵地勾住陈萍萍的手指,道:“不说他,咱们说咱们的。”
“日暮时咱们抵达沙州,”陈萍萍解释道,“军方自有接应的人手。”
李瑶兮了然。沙州是京都东北部的一座城池,可虽然与庆国的权利中心相隔不远,却还只是座不起眼的小城,远比不上京都之繁华、江南之富庶。
“对于这个安排我没有意见,我只是想知道接下来又有谁要倒霉。”李瑶兮认真地问道。
陈萍萍咳了几声,道:“沙州知州与当地山匪勾结,致使民生凋敝,早该查办了。”
“懂了,你这是要扫黑除恶啊!”李瑶兮感慨道。“不过……在百姓心里你都是魔鬼了,怎么还得管这种事啊……”
她都替陈萍萍感到心累了。
不过李瑶兮这次还真是想多了。庆帝把这个差事给了陈萍萍,单纯是因为顺路而已。
从身旁的小几上拿了颗荔枝细细剥了皮,李瑶兮将晶莹剔透的果肉送进唇中,然后推了推陈萍萍,赞道:“这荔枝不错,回头你再给我拿点来。”
倒不是她想学杨贵妃,八月份还要吃荔枝败家,而是因为实在太好吃……
再说了,左右庆国的地理位置也偏南,应该在那些马儿累死之前就能把鲜荔枝运到京都。
“好。”陈萍萍自然什么都依着她。
李瑶兮又悠闲地剥了颗荔枝吃了,然后用罗帕擦去指尖沾上的汁水,好奇道:“那你为什么这次只带了这么点人啊?”
六处都是专业玩暗杀的,要让他们干官府该干的事,李瑶兮都怕会被误会成杀人灭口。
陈萍萍无奈地点了点她光洁的额头,道:“都说过了,会有军方人手接应。”
“哦……”李瑶兮揉了揉脑袋,应道。
她寻思着自己莫不是昨天晚上骑马骑累了,连着智商都开始直线下降。
思前想后,李瑶兮决定先在马车上睡上一觉。
毕竟谁都无法预测,今晚又会生出什么变故来。
她需要保持体力。
李瑶兮是被陈萍萍推醒的。
她困倦地微微张开双目,有些不满地将陈萍萍的手从身上扒拉了下去,然后翻了个身,企图继续自己的好梦。
陈萍萍却是轻轻拾起李瑶兮的团扇,将扇柄上的流苏垂在了她的脸上,轻轻拨弄着。
李瑶兮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脸颊上撩拨着,似是三月春光中羽毛柔柔地拂过,力道不大,可是极痒极痒。
她忍不住睁开眼,气鼓鼓地瞪着陈萍萍,嗔道:“好啊陈萍萍,连这种招数都用上了?”
而始作俑者陈萍萍只是眯着眼微微笑着,眸子里闪着狡黠的光芒———像个孩童般纯真。
李瑶兮微微一愣,避开了他的视线。
这样的陈萍萍,还真是让她有一丝不习惯。
她不禁生出许多遐想来。陈萍萍同下属和陈园的姑娘们相处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般和蔼,偶尔还会有些调皮?
像只狐狸,一只狡黠却让人无法讨厌的狐狸。
于是本来还想赖床的李瑶兮妥协了。
她不情愿地爬了起来,瞥见的却是窗外苍茫的暮色。
沙州城就矗立在这样的暮色中。如血残阳映着灰黑色的城墙,像是沉默中蓄势待发的巨兽,仿佛随时会将人一口吞噬再吐出,直到遍体鳞伤。
车停,车复行。
在出示了文书之后,车队就沉默而不惹眼地进了城。在沉沉暮霭的笼罩下,没有人会去特意关注几辆连徽印标记都没有的马车。
这自然也是陈萍萍的安排。往往越是张扬,越容易打草惊蛇。
要想连根拔起,就要出其不意。
所以当天傍晚那支朴素的黑色车队低调地进了城,又找了城东边一家普普通通的客栈住了下来。
李瑶兮其实对住客栈有点犯怵。江南的那次暗杀给她留下来太深的心理阴影。
敢和山贼勾结,这位知州的胆子也是够肥的。
李瑶兮不禁哆嗦了一下,心里暗暗祈祷这次的山贼不要是敌国的探子伪装的。
她宁愿和真正的土匪打上几百回合,也不愿意再被卷入国与国之间的利益纷争了。
打量着房间里简朴的陈设,李瑶兮咂着嘴摇了摇头。
倒不是她嫌弃房间不好,而是那老板娘实在殷勤得过分了,还没等李瑶兮开口,就把她单独安排到了一间房间。
虽说这已经是这里的上房了,可是不能和陈萍萍住在一起,她心里多少有些惋惜。
略歇息了片刻,李瑶兮便去隔壁找了陈萍萍。
陈萍萍正蜷在轮椅里思索着什么。一缕黯淡的夕阳投射在他身上,以及他那已经开始斑白的鬓角上。
李瑶兮能感觉到,此刻的陈萍萍明显老了许多,也疲倦了许多。
像是黑雾被残忍地撕开了一角,遂露出内里包裹着的一抹苍白来。
李瑶兮轻轻走过去,将一只手搭在了轮椅的椅背上,仿佛触到的是属于陈萍萍的一部分。
陈萍萍微微侧头,待看清了来人,轻声道:“你说,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开口。”
这不像是一句询问,更像是在喃喃自语。
……
“我……不知道。”
李瑶兮如实答道。
她没有与亲人天各一方三十余载的经历,所以即使想帮助陈萍萍,也是有心无力。
又眺望了一眼渐次隐没在地平线后的夕日,李瑶兮将陈萍萍的外衫拢了拢。
“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吧。”
她最终如是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