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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愁眉敛尽无人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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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旧的小木门随着“吱呀”一声被缓缓推开,无数细小的尘灰扑面而来,在仅剩的几缕日光下漂浮、飞舞,仿佛把那些金色的光芒都掩住了,空气中有淡淡的潮湿的气味,李瑶兮站在门前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内里的湿冷,不由得身体轻轻一颤,担忧道:“这屋子早已陈旧,万一塌下来可怎么好?要不……还是我跟你进去吧。”

“不必了。”陈萍萍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疲惫地道。

李瑶兮明白陈萍萍此刻的心情,知道多说也是无益,于是将即将滑落的外披为他披好,温言软语道:“那你可别呆太久,里面凉,你别再着凉了。”

陈萍萍微微颔首,半边面孔隐在阴影中,望着屋檐下积攒的小小几汪雨水,面上飞快闪过怅惘,涩然笑道:“知道了。”

木门在陈萍萍身后轻轻掩上,把他一个人关进了这一方小小暗室中。

陈萍萍仿佛蓦然闯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寂静的,被回忆塞满的世界。他闭上双眸,眉心锁成“川”字,似是在与什么难以负荷的苦痛记忆纠缠着。他靠在轮椅的椅背上,面色愈发沉郁哀痛。这神情只有他独自一人在黑暗处时他才会流露片刻,而后便马上收回,又换成清冷凌厉的模样,从容不迫地摇着轮椅来到阳光下,远远注视着那些美丽歌姬曼妙的身影。

他缓缓睁开眼,望着室内再也不似往昔的陈设发怔。这屋子极其昏暗,只有几道天光循着几乎支离破碎的瓦片的缝隙照射进来,映出空气中弥漫的尘埃。

靠墙处的一张简单的床榻是普通的木材制作,那木头早已腐朽,上面一道一道交错的裂纹见之只觉触目惊心;一张方正的小几折了半条腿,几面上尘埃密布,几乎看不清原本的颜色;除此之外,竟是再也没有任何家具陈设,连地板都是凹凸不平的。

人去楼空,不过朝夕之间。

当年一场大水几回饥荒,竟是让这里再也没了人气,生生没落下来。

院子还在,村口的大杨树也还在,曾经的人却再也回不来了。

陈萍萍再度合眼,用心感受着这里淡淡的腐朽与陈旧的气息,在脑海中描绘着曾经的那些或美好或哀伤的画面。

只是如今,再如何美好或哀伤,终成往事,暗沉不可追也。

陈萍萍墨色的衣裳与室内昏暗的光线融为一体,唯余半边面孔被光线照着,一明一暗两相对比,竟无端生出几分凄艳。

许久许久,他轻轻摇动轮椅来到那方榻前缓慢俯身,用一只手轻柔拂去榻上经年积攒的灰尘。

团团乌云终于完全把头顶的天空遮住,那云朵犹如某种瑟缩的小动物般,颤颤地挤在一处,又是一场暮春之雨疾疾落下。

半掩的窗棂被骤来乍到的狂风吹得一开一合,毫不留情地狠狠撞上旁边的土墙,发出刺耳的声响。春雷滚滚,在室内也能听得一清二楚,气氛更是压抑。

陈萍萍抚摸着粗糙的床板,又用手指一寸一寸地划过冰冷的墙壁,依稀忆起旧时雨天的情景。同样是这般骤雨,彼时尚且年幼的他蜷缩在母亲身边,捂着耳朵听着窗外轰隆的雷声。彼时不过十二岁的姐姐似个小大人般安静垂手立在窗边,任由从窗缝间漏进来的密密雨丝拍打着她苍白的脸颊,轻轻锁着双眉。

雨打沙滩万点坑。

雨点沉重地自天而降,噼里啪啦地砸在大地上,尘土的腥气在雨帘间扬起。陈萍萍自回忆中抽离,望着如注的雨水,嘴角噙上了一抹苦笑,宛在嘲笑自己骨子里无用的多情。

虽已至春末,可雨水大多也都是细如丝、柔如风的,甚少有今日这种不期而至的瓢泼大雨,一时雷声大作,无数裹挟着水汽的雨滴袭入室内,仿佛不将这小破屋子掀翻不罢休般。

门外,李瑶兮纹丝不动地无声立在屋檐下,冷雨被风一吹,斜斜刮在她火红色的衣衫上,洇湿了她垂在鬓角旁无力飘扬着的数缕青丝。她眉宇间似有迷蒙烟雾轻笼,神情中含着淡淡的忧思,全然不顾足边湿透的裙摆。

她抬起洁白无瑕的手拭去颊边的雨水,半转过身子,对影子与老仆人道:“再等等。”

老仆人用袖子抹了把脸,毫不犹豫道:“等就等!就算是老爷在里面待到雨停,咱们也站在这儿等下去!”

影子不赞成地皱着眉头,难得开口,对李瑶兮道:“你进去,看看他。”

李瑶兮平视着影子,道:“他不会愿意我们进去。”

影子隐隐含了怒气,斥道:“这么凉的雨,你是非想让他病一场么?”

李瑶兮半步不退,压低嗓音道:“今日是什么日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舍得进去打扰他吗?”

影子淡淡避开李瑶兮的目光,心头有些酸楚,却还是强硬道:“我只负责保证他的安全,其他的,不重要。”

李瑶兮听着哗哗的雨声,终究态度还是软了下来,道:“再等一柱香。”

影子紧紧抿着唇,良久才生硬地蹦出三个字:“我不管。”

老仆人挤出一个苦笑,悠悠道:“每回都说不管,结果还不是管到了现在。”

影子沉默了,三人都沉默了,沉默在铺天盖地的茫茫雨雾间。

李瑶兮绯红色的裙幅如灼烈的凌霄花,在灰蒙蒙的天幕下格外绚烂夺目。她的视线拉得越来越长,仿佛要越过面前这扇将她隔在外面的木门,定格于那个困囿于轮椅之上的羸弱身影上。

一柱香的时间转眼间便流逝过去,李瑶兮眸中闪着灼热的光华,道:“我进去找他。”

裙裾如飘渺易散的流云般掠过地面,李瑶兮悄然推开门,自那道仅容她一人通过的缝隙中闪身而入。

只一眼,李瑶兮便瞥见了陈萍萍单薄孤寂的背影。他身下黑色的轮椅几欲无声湮灭在黑暗里,瘦削的身影在潇潇风雨间显得格外萧索。

空荡荡的屋内,如今只余他一人的凄寒孤影。

陈萍萍微微偏头,想必是听到了李瑶兮的脚步声。可他却没有转身,只是继续盯着眼前简陋的屋室。

李瑶兮心头微颤,几乎不忍出声。许久,她缓步上前,一只手轻轻搭在陈萍萍肩头,道:“回吧,好不好?”

陈萍萍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丝,并没有看向李瑶兮,而是盯着小几上匆匆爬过的一只蜘蛛,语不传六耳,喃喃道:“我要再去后院看看……”

李瑶兮望着他,眼中的急痛之色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咬唇道:“你疯了么?”

陈萍萍的眼神有些空洞,干涩道:“你不懂。”

“我懂!”李瑶兮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个八度,指甲在白皙的掌心上掐出四个月牙形的痕迹,却又不禁放软了语气,柔声乞求道:“可是你也得想想自己的身体。”

陈萍萍疲倦地垂着眼帘,久久没有出声。屋内半点人声也无,只余雨打屋檐的沙沙声。

李瑶兮双唇微张,轻吐出长长一声叹息,道:“罢了,就知道你不会听我的……”她娇小的面颊上浮上自嘲的笑意,略一甩头,髻上发钗的流苏上垂下来的几颗红宝石急促地甩动着。

双手轻搭在轮椅上,李瑶兮推着陈萍萍走到后院。

其实这所谓后院不过是用篱笆草草围起的一片空地,面积也不是太大,周围的篱笆也倒的倒缺的缺,更平白生出凄凉来。

李瑶兮与陈萍萍并肩而立,将眼前景象一览无余。暮春的雨水对李瑶兮而言并不寒凉,可对于陈萍萍却冷得刺骨。他在这漫天风雨中微扬着头颅,深深、深深地含笑凝眸,似要将这一刻烙在心头,留下再难磨灭的印记。

“当年我就坐在这儿,盯着我娘同阿姊纺线。”陈萍萍指着屋檐下的浅浅石阶,笑着对李瑶兮讲述道,目光尽头似乎浮现出了姐姐沉静如水的姿容。

李瑶兮静静聆听着,紧紧贴在陈萍萍身边,握着他毫无温度的手,生怕再让他冷了。她没有答话,因为此刻她更愿意做一个安静的听众。

“平日里都是我爹出去耕作,我那时年纪尚小,去了也是添乱,阿姊就成天带着我在村子里疯跑。”陈萍萍说到此处不禁微笑起来,整个人也显得柔和了不少。

李瑶兮弯了弯嘴角,笑道:“你原来也干过熊孩子干的事儿。”

陈萍萍眼中尽是追忆,流连道:“现在想想,当年我与其他孩童也没什么两样。”

这句话本来有些奇怪,可放在陈萍萍身上就有了解释。李瑶兮诚然很想见一见迷你版陈萍萍,可她却如何也想象不出来眼前这个人像村口那些小孩般奶声奶气唤她姐姐的画面。

如果真是这样,她大概会激动得发疯,然后一把抄起对方连夜跑路回京都,逼他认自己当姐姐。

她有些不合时宜地走了个神,抿着唇不让自己笑出来。陈萍萍看着她忍俊不禁的模样,半是好笑半是沉重地叹道:“后来……这里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便和阿姊一道去了京都。”

李瑶兮默默无言。她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但一定是一些不好的事情,才让陈萍萍一直不愿意提起。

一道滚滚春雷让李瑶兮后知后觉地讶然抬首,明澈晶莹的瞳孔中笼着淡淡悲悯,不知是怜悯眼前随时会轰然倒塌的院落,还是悲悯眼前这个人的命运。

她不由分说地扯下自己大红色的广袖外衫披在陈萍萍身上,贝齿紧紧咬着下唇,就像往日般脆生生地命令道:“喂!你跟我走!现在就回客栈!”

陈萍萍无奈地靠在轮椅上,食指轻轻按揉着太阳穴,看到李瑶兮撅着嘴对他颐指气使的样子,就算不想回去也没办法了。

他内心一阵好笑。这小姑娘明明就是心疼他,怎么就是喜欢装出一副“你不听我的本姑娘就和你玩命”的模样呢?

“那就回吧。”他终于还是淡淡应了一句,举目瞥上向下滴着雨珠的茅草屋檐,唇边无声蔓延出凉薄的笑容。

软磨硬泡了半天终于听到了陈萍萍的一句话,李瑶兮再不多话,直接飞快地推着轮椅小跑回屋内。

小木门再次被李瑶兮咿呀咿呀地徐徐推开,再度露出外面铅灰色的天空。待她望见门前立着的人影,不禁心头微微震荡。

影子和老仆人像两根标枪似地直直立在离小屋数丈远的地方,一脸肃穆地静静地候着陈萍萍。早有一辆纯黑色的马车停在门口,那车夫一看便是名六处的剑手,与他的一位同僚高举着火把立在马车前,另一只手上拎了把黑色油纸伞,却也未将那雨伞挡在自己头上。

没有人穿蓑衣戴斗笠,那两个剑手甚至连鉴察院特制的莲衣都没有披。雨水顺着他们的脸颊滴落下来,同那些自天而降砸在地上的雨水混在一处,彻底交融。

待他们看到那辆黑色的轮椅被缓缓推出来时,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了一种压迫感。这种威压极大的气息,似乎是从轮椅上那人的身体里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

两名剑手望着这个让他们怀有无限尊敬的老人,一股敬意自心底油然而生。自己面前这个人就像是暗夜中的神明,令他们甘愿追随一辈子。

膝下并无黄金重。但此时那两名一向冷若冰霜的六处的官员却没有任何犹豫,双膝一沉,跪在了地上,齐刷刷地向陈萍萍行了个抱拳礼。

李瑶兮一愣。她清楚陈萍萍在鉴察院的威望,却时至今日才明白:鉴察院,真的是把陈萍萍当作信仰来看待。

陈萍萍微微一怔,淡淡地抬了下手,示意他们起来。

那两人站起身来,也顾不上掸掸身上的雨水,而是忙着将落在油纸伞上的水珠抖落,然后大着胆子上前一步,将伞举过陈萍萍头顶。

影子蹙了蹙眉头,闪身挡在陈萍萍面前,瞪了那剑手一眼。对方知道自己已经违背了自己的职责,有些羞愧地低着头,却依然不肯退后。

陈萍萍瞥了一眼好心为自己打伞的下属,不咸不淡地说道:“身为刺客,就只用做好刺客该做的事。”

剑手再度跪下,道:“下官知道。”

陈萍萍轻轻推开那把伞,寒声道:“在我鉴察院,唯有心狠手辣,才能成大事。像你这样,不行。”他本在想着,什么时候连六处都变得这么“体贴入微”了。

六处的职责就是成为杀人的机器,而这份特殊的工作几乎不允许他们有任何感情。

他不需要别人的关心。鉴察院的任务就是在朝廷上扮演好不光彩的角色,这样就足够了。

那剑手恢复之前淡漠的神色,恭恭敬敬地道:“院长说的,下官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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