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席千秋宴,拴着他的铁链已经被他们卸下了,但还留着铁项圈和手脚上的镣铐。只有那些持续的、无法躲避的疼痛,还在刺激着越翎,让他仍有活着的感觉。
活着,只是无尽的黑暗和痛苦。
走着走着,他撞上了摩衍的背。
摩衍已经是个二十岁的成年男人了,他还瘦弱不堪,全然不似十一岁,更像是八九岁的孩童,还不及摩衍的肩膀高。
越翎懵憧地仰头,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摩衍的一拳就直直打中了他的面门,把他打得几乎飞出去。
丹青池水渐渐漫溢。
这两位从分野城远道而来的栎人并不知道,这是先帝瑛妃的投水自尽之地。她曾经以丹青与经纶冠绝群芳,风光无限;她的画和诗,数十年之后,仍然被朝鹿城的贵女们相竞临摹传颂。
而她本人的身体和魂灵,却沉没在冰冷的池水中,成为先帝和世人永远追悼的谜。
在滂沱的大雨里,越翎趴在地上,咳出几口鲜血。
摩衍一步一步走向他,从袖中拿出宴飨上的银刀。虽然它不如杀人的刀锋利,但是宰杀一只羸弱的羔羊,也已经足够了。
杀了越翎,再把他往丹青池里一投,谁也不知道。
可能要等几十年之后,宫人才能从丹青池里打捞出一副面目全非的尸骨。
视线被大雨淋得模糊。
越翎看见银光闪烁的一瞬间,本能地用尽全力,往旁边一翻滚,躲开了摩衍的第一刀。
可却仿佛有断骨更深地扎入了身体,他疼得呼吸不畅,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再也动弹不得。
摩衍又走了过来。
他已没了耐心。
他拾起丹青池畔的一块石头,狠狠砸在越翎的头上。
接着,他抓着越翎的脑袋,把他按在池水里,直到他的挣扎和生息都渐渐微弱。
……
“穿过丹青池,就到安乐台下了。”御前太监说。
岑雪鸿还隐隐畏惧着他方才所说的闹鬼之事,虽然裴映慈常常对她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不语和不害怕根本是两回事。恰好途径丹青池的时候,一阵狂风呼啸,她手中擎着的竹骨伞几乎被吹走,连带着她本人也被风刮跑了几步。
丹青池畔杂草萋萋,岑雪鸿好像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踉跄几步,等她再次站稳,御前太监已经在雨帘中看不见身影了。她想追上去,忽然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抓住了她的脚踝。
岑雪鸿一下就想起了投水而死的瑛妃。
她吓得浑身僵硬,一动不动,连叫喊声都全部堵在了喉咙里。然而那冰凉的东西并不打算把她拖到丹青池里做落水鬼,很快就松手了。
岑雪鸿壮着胆往下看去。
杂草丛中是一个异族长相的瘦弱少年,满头满身的血,染红了一方墨色的丹青池,就连他穿的玄色衣裳,都被浸得隐隐渗出深红色。
“你怎么了!”
是人,岑雪鸿就不害怕了。
少年的眼睛紧紧闭着,褐色的头发虬结成一团,嘴唇毫无血色,浑身冰冷。她给他打着伞,俯身为他擦拭雨水和血水。
越翎的意识已经渐渐模糊,徜徉在漫无边际的黑暗和痛苦里。
活在这样的人世间,死亡也像是一种解脱。
然而,有人用小小的掌心覆上了他的脸,温暖得不可思议。
有人用听不懂的语言,小声而焦急地呼唤着他。
越翎睁大了眼睛。
在凄风苦雨,晦暗如永夜的天地间,仿佛有一位神女降临,静静地散着温润微光,驱逐了一方黑暗。
神还没有抛弃他。
尽管在这遥远的庇佑之外。
他听不懂岑雪鸿在说什么,眼睑不受控制地缓缓垂下。
“你还好吗?”岑雪鸿道,“你先别睡!”
圣上还在等着她觐见,可是眼前垂死的少年,她也不能视而不见。
岑雪鸿站起来环顾一圈,决定先将越翎搬到廊下可以躲雨的地方藏起来。
“我一会儿找人来救你,你一定要撑住,等我回来!”她用衣裳给越翎擦了擦头和脸上的伤,衣裳很快就脏兮兮的了,可她全没有在意。
“你听懂了吗?”岑雪鸿最后说,“等我回来,不要死。”
越翎看着她的嘴唇一开一合,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岑雪鸿似是放心了,撑开伞,在大雨之中朝着安乐台跑去。
在大雨中,岑雪鸿渐渐模糊的素白身影,像一枝飘摇的玉兰花。
越翎一直望着她,直到什么也看不见。
她这一转头,二人都无可挽回地奔向了自己的宿命。
遥远的七年后他们所经历的一切,都由这一刻开始,而此时他们尚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