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古莩塔家的客人,今天早晨我看见她乘着真衍大人的车舆来的。”
“怎么又和檀梨大人在一起呢?”
“这就不清楚了……”
“檀梨大人素来孤僻清高,怎么会和她如此亲近?”
岑雪鸿骤然感受到周围人的视线。
栎语窃窃,她听不懂。可是再迟钝的人,也能体会到落到自己身上的指指点点。
那种熟悉的感觉。
在朝鹿城,他们也是这般的眼神。
他们说,她是红颜祸水的祸水,岑家是鸡犬升天的鸡犬。
太子包藏祸心,岑家为虎作伥。君侧终于肃清,天下有志之士皆当浮一大白。
过不了多久,他们又说,太子薨了才几天,这蛮族妖女又攀上了祈王殿下,迷得洛思琅非要娶她为妃。
他们用言语作为武器,刺她的心、啖她的肉。
母亲说,君子求诸己。
沈霑衣也曾教她,毁之沮之,于我何加焉!
她把自己修成一株亭亭玉竹,风霜雪雨却从不停止摧毁她。
于是她退避三千里外。
到了分野城。
却还是遭人非议,供人闲谈。
岑雪鸿心中一阵悲怆。
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朝鹿城里。家中落魄,亲族被贬,自己亦被人唾弃。
她逃避了那样久,可其实从来没有离开过。
“你怎么了?”
檀梨察觉到她的异样。
岑雪鸿摆摆手。
自然没有人敢说霄姬殿下和檀梨大人的不是,看热闹的人们想得到的故事,便只能往岑雪鸿身上编排。
檀梨没有错,可是他也没有意识到。
从诞生的时候就注定成为卡罗纳卡兰家族的家主的人,又怎么会知道言语之伤人?他所得到的,从来都只有恭维和仰望。一生之中听到的最恶劣的话,也许就是天瑰的那一句“不知好歹”。
檀梨想要搀扶她,或是探探她的脉息。
岑雪鸿垂眸,往后退了一步,朝他行了一礼。
“不必劳烦檀梨公子。”
檀梨伸出去的手,就这样悬在半空中。
岑雪鸿又想逃避了。
找到古莩塔家主,问到越翎的去处,就立刻离开这场喧嚣的夜宴。
笙箫弦乐之声骤然停了。
古莩塔家主站在高高的露台上,还是像岑雪鸿第一次见到他那般的和蔼慈祥。他用洪亮的栎语向所有宾客说:
“欢迎各位莅临寒舍,今天这场夜宴,其实是有两件要事要向大家宣布……”
他说一句,檀梨便低声对岑雪鸿翻译一句。
“首先——”
古莩塔家主微微侧身,弥沙一袭赤金华衣,额间绘着六瓣鸢羽花纹,由侍女们簇着出现在露台上,就像层层叠叠的鸢羽花中央流着蜜的花蕊。
所有人都被她的长相深深震慑——金发与蓝眸,那是雎神血脉才会有的特征。
“向大家介绍我的女儿,古莩塔·弥沙。”古莩塔家主说,“她一直抱病,由夫人养在闺中,现下渐渐康健。为报答雎神垂怜之恩,我们决定让弥沙参与圣女选拔,若能终生侍奉雎神,也是小女的福分。”
满座哗然。
全分野人尽皆知,毗沙王没有女儿。在整个分野的贵女中,下一届圣女,最为合适的便是霄姬,苏赫刹那·天瑰。所以圣女选拔虽有固定流程,但对天瑰来说也只是囊中取物。
从姓氏上来说,古莩塔当然争不过苏赫刹那。
众人久久地仰望着高台上的弥沙。
弥沙默然垂首,瓷白的脸上没有表情,亦也慈悲。
而灯火映照着的她的眼睛,如宝石一般,蓝得璀璨夺目。
众人不自觉地将弥沙与座席间的天瑰相比较。
天瑰的眼睛,则要深得多了,蓝得接近于黑。
虽然如此,这位古莩塔家的小女儿,也有不尽如意的地方。
——她的另一只眼睛似乎有疾,用眼罩蒙着。
宾客们皆懊恼:这下圣女选谁好呢?一位的长相最接近于雎神,却白璧微瑕;一位的血统最为纯正,眼睛却不够蓝。
那样真心真意地懊恼,仿佛圣女选拔真由他们说了算似的。
唯有天瑰,脸色十分难看。
她站起来指着古莩塔家主,厉声问:“分野城所有人都知道你那病殃殃的夫人只有两个女儿,一个已经嫁去中洲,一个早早夭亡,这是哪里冒出来的女儿?古莩塔大人,您的女儿是死而复生了呢,还是这根本就是你从别处找来的贱民的血脉,妄想夺走圣女之位?有一个将要成为中洲皇后的漓音你还犹嫌不足,竟还要让圣女也落到你古莩塔家吗!”
“天瑰,我的孩子,你想错了。”
古莩塔家主似乎并不在意天瑰毫无尊敬之意的言行。早些时辰,天瑰在悬星书院骂他是苏赫刹那家族的奴隶,也第一时间就传到他的耳朵里。可是他仍然宽厚、温和,像一个长辈对待小辈一样,慈祥地对天瑰说:
“并非是‘夺走’圣女之位。天瑰,谁可堪为圣女,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是由雎神降下谕旨。我所做的,只是多提供一个选择。如果雎神属意于你,任何人也不能将圣女之位从你手里‘夺走’,除非——”
他顿了顿,眼中含着笑意,缓缓说:
“除非——天瑰,你不可能完全没有做大主祭的天赋吧?”
天瑰脸色煞白。
满座寂静中,她把银刀摔到瓷碟上。
“从今天起,古莩塔家就是我的敌人了。”天瑰冷冷宣布。
古莩塔家主笑着说:“怎么还闹小孩子脾气呢?我说过了,我们古莩塔家根本无意与霄姬殿下作对。”
宾客们皆大气不敢出,眼睁睁地看着天瑰愤然离席。
“弥沙也要选圣女?”听完檀梨的翻译,岑雪鸿若有所思。
“你之前就认识她吗?”檀梨问,“我都从不知古莩塔家还有一个女儿呢。”
岑雪鸿想说,她是越翎的孪生妹妹。可是方才古莩塔家主言语之间,仿佛想让弥沙作为正室所出的女儿。涉及贵族之事,她还是谨慎参与为好,便搪塞过去,没有再说。
“好了,各位,还有第二件事。”
岑雪鸿听到檀梨翻译完这一句,便不再说了。
随着古莩塔家主的示意,所有宾客的目光带着惊讶与打量,都汇聚到岑雪鸿身上。
“怎么了?”岑雪鸿一阵紧张,低声问檀梨,“他说什么了?”
“古莩塔大人说……他说……”
檀梨亦是目瞪口呆地望着岑雪鸿,半晌,才咬咬牙,告诉她:
“他说,你是他的庶子,越翎的未婚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