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月安低眉福身,“月安之幸。”
教坊使又看了眼她,她素雅端庄,明明处在身份卑微一端,可姿态不卑不亢。他笑了下,收回眼,倒是个沉得住气的。
因是午后,周月安没多少时间准备,直接随宫女先往御花园候着。
周月安坐在偏房,她眼眸微阖,脸上稍显倦色,她昨夜练了一晚,今早抱起琵琶时手都在轻抖。
此时也来不及准备宫裙,周月安倒也省去了一桩麻烦琐事,便在此稍作休息。
半个时辰后,外头有人轻唤:“周姑娘,可动身先去候着了。”
周月安心下微沉,闻言起身推开门,跟着宫女往那处水榭走去。
她一晃眼,仿佛看见一道明黄身影,她迅速垂眸挡住视线。
她坐在珠帘后,静静等待。一刻钟后,四周比方才更静,周围人皆敛眉屏息。
而等那人步入石桥,周月安起身随周围一同跪拜。
那人坐下,周月安听见前上方传来一道威严冷肃的声音,“都起来吧。”
“谢陛下——”周围齐声。
周月安候在一旁,她听见教坊使有些尖锐的声音,“陛下,奴才给您和娘娘准备了首曲儿,配着这雪景那是别有一番趣味。”
“哦?”
皇帝饶有兴趣,朝廷上安分了许多,他近日心情不错。
教坊使忙应,周月安明白,她朝那些矜贵的人行了个宫礼。随后抱起琵琶,缓缓奏响那支她再熟悉不过的曲子。
不是方才那首,教坊使心下暗惊,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
方才那支入耳皆是春意明媚,万物生机,可这首曲,处处是萧瑟遗憾,让听者叹惋。
里面更像是声声泣血控诉,眼前之景不知何时少了几分雅意,看上去显得有些许萧索残败。
皇帝一双犀利的眼扫过珠帘之后的人,却默然不语,静静等着这一首曲子奏完。
不得不说,即使是萧瑟,却也让人身临其境,心头多了一阵寒意与唏嘘。
教坊使此刻脸色就不大好了,他在心里急道,怎还不生转折,今日皇帝明显心情不错,怎的凑上来奏这样的曲子。
周月安缓缓收尾,一曲波澜起伏,可无一处欢欣。
不等她收拨见礼,她听见外头一道沉声。
“奏曲何人?”
“回禀陛下,是教坊琵琶女周氏。”教坊使拂去额前冷汗,嗓音微颤着回道。
周月安上前,叩首跪拜。
皇帝一双黑眸看不清喜怒,只沉沉地望着那道纤细身影。她背脊未折,宫礼当真端正。
良久,他沉声:“从前从未听闻,教坊竟有这般人才。”
教坊使冷汗涔涔,他也是今日才知。
皇帝并未理他,只开口道,“起来吧。艺精当赏,”接着皇帝话锋一转,“只是朕对这支曲儿颇为好奇。”
周月安指尖微僵,她直起身,“谢陛下,这曲是民女自创,潦草几声,实属不堪,还望陛下恕罪。”
皇帝扫了眼她,面上倒无怒色,他抬手招她上前,“过来些,与朕仔细讲讲。”
皇帝常年少眠,面色有些苍白,又却挡不住他眼里的鹰锐,故而看上去更加不怒自威。
“既觉得不堪,你好大的胆,竟敢就这般呈上?”
周围人都为周月安捏了把冷汗,无不在心中惋惜,可怜这一个曲艺精湛的琵琶女了。
但皇帝与其说是诘问,倒不如说是好奇更多。
周月安神色如常,眼里无甚惶恐,她平静回道:“回陛下,因为民女相信陛下定是耳清目明之人,民女所作,虽然拙劣,但其心赤胆。”
这一语双关,皇帝眸光闪过一眸锐利。
“细说。”他沉声。
周月安不卑不亢,“此曲萧瑟冰寒,正应此时此景。”周月安抿唇,再度开口,“曲中描述,是流民饥寒,而曲中哀婉凄凉,是民女心中情感。前些日子,民女出城所见,皆为哀嚎断肠,在此寒冬,如何不悲凉?”
皇帝面色渐冷,他当然知道,可这里面牵涉深广,不说受灾地的赈灾银两贪污,就是在他眼皮子底下那些人都敢兴风作浪。
周月安继续,“可陛下细听,其实此曲哀而不伤。”
周月安声线偏冷,此刻清越的音色落在众人耳中,倒是驱散些许方才的残败之感。
“这些灾民虽身受疲难,可心里却坚韧乐观,他们让民女感到生而不息的力量。民女也万分庆幸,并感谢陛下,陛下仁厚,让他们重新有了安顿之所,不再颠簸受难。也谢谢大人,救民于寒冬,让他们免再经波折离散。故而此曲,虽哀不伤。”
皇帝闻言脸色稍缓,不过她方才提到了谢大人,当今能称得上谢大人的人,还能有谁?
皇帝沉吟片刻,也不知雍州今日情况如何,他心里当然清楚,若谢闻璟今日未归,应是撑不过今晚。
他又看了眼周月安,眸色晦暗不明。
她确实说得不错,若非谢闻璟,流民会成为他心中的一根刺,他又何曾忍心看自己的子民饱受磨难。
“说得好,当赏。”皇帝开口,鹰眸锐利,“今日你想要何赏赐,朕都予你。”
周月安垂眸,摇了摇头,“民女无需赏赐。”
皇帝眼中多出一份惊讶,“但说无妨。”
周月安见此便不再推脱,“那民女便向陛下讨个机会。”
“民女听闻,雍州城内曲乐甚兴,且新颖别致,望陛下准民女学习一二。民女也想听听京外之音,另外雍州似乎也散落不少流民,民女想去看看他们当今如何。”
皇帝闻言,面上除却讶异,多了两分笑意,一介琵琶女,却能心忧百姓事,若是为官者皆有此心,他何苦愁这江山难治社稷难图啊……
只是,雍州可不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