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中蜀两地大旱,灾民死伤无数,”陆启渊抬高下颚微微扬眉,语调轻缓,字字清晰,“本就是重大灾情,温政一行有罪,但赈灾一事也不是没出过力,更何况赈灾粮数目巨大,他再有胆量也不可能把控一切。”
他说的缓慢,丝毫没有委婉暗示,反而一针见血将问题剖析开来。
这朝堂之中,早就是蛀虫满柱。
而温政只不过是那最底层的一条罢了。
年迈的帝王鹰隼般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威严冷意,却没有开口打断他的话,闭了闭眼后侧头看向一侧的窗户,那扇窗半开着,冷风吹进来冲散偏殿里的温度。
作用不大,但是依旧能让人感受得到那点点冷意。
陆启渊声音沉稳,在空旷大殿内有隐约回声,“臣提议,温政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许久,大殿内没有声响。
门外陈公公贴着宫门竖起耳朵细听,什么动静也没有。
他轻啧一声,心中感叹这陆大人不愧是从宫中出去的,定力和心态要远超过朝堂大多数人,这要是旁人听见陛下摔奏折怕是要被吓破胆了,更不用说此时还跪在殿中说事。
这会儿不知道里面在谈什么,又像是暴风雨前的暗涛宁静。
他抖了抖袖袍,规矩地站在门外,丝毫不敢分心。
景帝抬手拢了拢长袍衣袖,挑起眼皮,目光落在跪在自己面前的少年,脊梁笔直,脸廓俊朗冷厉,眉宇间似乎可以看见当年那人的神态。
他缓缓开口,语态仿若古老撞钟般低沉,“那你意为何。”
陆启渊始终跪在一旁,没有团蒲垫着那条受了伤的腿开始隐隐作痛,他按住膝盖,抬起头看向景帝,眼眸漆黑深邃,“死罪改流放,三千里北上。”
成国北方地域气候寒冷,物资短缺,派去的官员要么在那儿精神崩溃而亡,要么蹉跎至死。
少有的能活得好的也早早圈地成为一方的统治者。
那样的地方流放过去,与死无异。
景帝眉头一挑,团着手在他面前来回踱步,始终没有发话。
陆启渊知道他心动了。
先帝登基时天下未定便以武治暴方换得如今太平,而到了本朝则是以理服人,宽容治国,若是将温家满门秋后问斩,那势必会让人心彷徨,认为景帝仁厚有疑。
这不是一个帝王愿意看见的。
可眼下他实在没了耐心,骨节如玉的手指撑在地板上,轻微喘息。
偏殿终归是安静,景帝听见声响转头看向他,恍然回神,连忙双手扶住他的胳膊,满脸疼惜,“跟你说了进来偏殿就不要跪了,自己腿上有旧伤就好好养着,学他们那群愚臣做什么,规矩不规矩的都没有身体重要。”
“来人,赐座!”
陆启渊站起身,慢慢往后退了两步拉开两人距离,拱手行礼,“谢陛下。”
景帝轻叹口气,似是妥协模样蹙起眉头挥挥手,“行了行了,此事就依你所言,改流放。”
偏殿们被人从外面推开,陈公公端着热茶快步走进来,轻手麻利地安置好后慢慢朝后退去,路过陆启渊时瞥见放在一旁首杖,低声“呦”了一声,下一瞬连忙捂住嘴。
动静不小,景帝掀眼瞪他,“一惊一乍做什么?”
陈公公立刻跪下行礼,哆嗦着小声说道:“奴才该死,惊了陛下,还望陛下恕罪。”
景帝叉着腰走下台阶,又瞥了眼陆启渊,问道:“看见什么了,连你都惊着了。”
陈公公支吾几息,嗓音发颤,“这外面冷雨刚过,奴才瞧见陆大人首杖才想起来忘了给他备团蒲,这陆大人膝盖一到阴雨天便疼痛不已……”
越说嗓音越发低了下去,他的头也埋的更低,似乎是真的愧疚难当。
陆启渊面色平静,静静地站在一侧。
景帝啧了声,语气更是愈发恼怒,“既然知道还不赶紧去请太医!”
偏殿的门再次被打开又关上,陆启渊转头看过去时瞥见高台烛火在风中摇曳,拼命燃烧着灯油将周遭的昏暗劈开照亮。
而那灯芯却燃烧地几乎成灰烬。
*
一把剪刀将那点灯芯剪掉,露出崭新的白色灯芯,火苗刺啦一声砰的一下燃烧地更旺盛起来,映衬着一张白净脸庞。
“姑娘,您别担心了,”春芽帮她铺好床,宽慰说道,“主君在陛下身边长大,总是有什么事顶多是训斥两句的,一会儿便回来了。”
温云姝放下剪刀瞥了眼已经开始重新燃烧的蜡烛,心不在焉地胡乱应了声。
陆启渊从白日被宣召入宫,如今天黑还未回来。
莫不是官家因为她的事怪罪他了。
不对,若是怪罪她早就在嫁入陆府之前就入了牢,而不是好好地坐在这里。
但终究是心难安,从陆启渊入宫后这颗心便被高高悬起,始终未曾落下来。
这种感觉愈发烦闷,温云姝站起身喊道:“春芽,把我的斗篷拿过来。”
春芽做将斗篷拿来替她披上,见她拉开门提裙出去,连忙追上去问道:“这么晚了姑娘要去哪里?”
温云姝急匆匆朝着连廊方向走去,冷风沿着还未系好的领口钻进来,她哆嗦了下身子,一边系带子一边说道:“我去前院看看。”
“咱们刚来对宅子里还不熟悉,你白天就险些迷了路。”春芽一听她要去前院连忙跟上去。
“那也要去看看。”
陆宅的主屋在前厅后面,前厅后院的位置距离不远,只隔着几道门和连廊便是。
脚下石板湿滑,夜冷雨急后的气候越发冷,白气从嘴边溢出很快消散在夜空里,更是让人觉得萧条清冷。
温云姝快步迈上台阶走进前厅。
两侧的高台烛火还亮着,陆管事拢着袖子站在廊下来回踱步,听见动静转身瞧过来,看见温云姝愣怔几分,连忙迎了上来,“夫人怎么还没入睡,可是担心主君?”
温云姝轻点下头,斗篷里的手紧紧攥着手帕,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还没回来?”
陆耀摇摇头,衰老凹陷的脸颊涌上一股愁容,“主君一到阴冷雨天膝盖就疼,也不知宫里是否要跪很久,不过好在已经派去马车了。”
陆启渊的腿疾。
温云姝强压下心中那点焦躁,抬眸看向敞开的棕红高门外的翠竹,枯叶败落在地上,越发有冷意。
瞧远处依稀可见几缕亮光和模糊在黑夜中的楼宇高角,还有望火楼上的点点猩光。
她绞着手帕就这样站在前厅。
心中那股子焦躁慢慢从心底深渊处盘旋向上,一路冲破桎梏,奋力窜到顶端,叫嚣着想要冲破出去。
“陆管事,若是寅时一过主君还未回来,”温云姝抿紧嘴唇,杏眼里闪过一丝决绝,嗓音轻柔坚定,“那我……”
还未说完,外院的下人便高喊着:“回来了回来了,主君回来了。”
陆管事听罢看了眼温云姝,下了几个台阶后急声问道:“可是安好无恙?”
下人点点头,“高山已经在陪着下马车了。”
温云姝听到马车二字,提裙走下台阶快步朝正门口走去,一旁春芽怕她磕碰紧跟着跑了过去。
宅门口的黑色马车静静候在那里,两匹黑马喘息出白雾,马蹄刨着地面,是刚停下的模样。
落脚小凳放在一旁,陆启渊踩着凳子从马车上下来,玄色长袍外披着的狐毛大氅,清冷俊朗的脸庞有几分苍白之色,但神情却是淡然的。
高高悬挂的心彻底松了下去。
温云姝不由自主地迈下一个台阶,一股松懈后的疲乏从指尖蔓延到全身,紧绷的肌肉开始慢慢酸痛起来,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想要说点什么,可又什么都卡在喉咙处,什么都说不出来。
似是有所感应,陆启渊抬头掀眼看过来。
漆黑清冷的眼睛落在她的身上。
他接过首杖,缓缓朝她走来,迈上第一个台阶时顿住,仰头看向她。
薄唇微启,嗓音温和,“天冷,怎么站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