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家百年来的兴衰顷刻间露于人前,二人皆是一阵沉默。
纸上写道:‘严氏先祖以贩卖为业,遂致殷富。迨至严横广一代,置良田数亩,赖出租田地于农夫以为生计。广欲令子孙登科及第,屡欲更籍,然终未果,继嗣二子相继殂谢,广郁郁以终,遂以家业传于严绍。严绍守旧迄今。’
景朝有严格的户籍制度,分为民籍、军籍、匠籍、僧道籍、官户同最末的贱籍。
严家虽属民籍,但因祖上靠从商起家,入籍的时候,便成了民籍下的商籍一道。
商籍同普通农籍没有任何分别,但只有一条不同,商户的后代无法科考,一辈子都只得经商。
“严家,这是想要更换户籍?”乔元抿唇道。
“大抵是了。”江稷应道。
“看来这事儿并没那么顺利。”乔元回想着江稷方才念出的话,“从严横广这一代起,严家便一直想更换户籍,严绍瞧着都快四十了,也就是说,严家为了更换户籍,努力了至少六十年。”
江稷接话道:“圣丰年间,于户籍变更一事,的确限制颇多。但自今上登基以来,已经松了不少限制,严家多年转不了户籍,此事的确蹊跷。”
若消息准确,严绍必须要献祭严元雁的理由便说得通了,阴神教应是允他能替严家更换户籍,他这才劝得女儿甘心赴死。
话到此处,显得有些凉薄。
“严绍是承了严横广的志,想要给子孙后代铺出一条路来。”
乔元感慨他的决心和志气,但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却要牺牲唯一的女儿,未免有些太过儿戏了。
人命不是交易,它不该被放在戥称上衡量斤两。
乔元看向江稷,起身道:“走罢,我们去阴王祠。”
——
涌泉村。
车架已经候在外头了,严元雁被南枝扶着,出现在严家正堂。
月白锦缎穿在她身上,衬得她未施粉黛,本就清瘦的脸颊愈发苍白。
严元雁扫了一眼在座的几人,爹、娘、大哥,俱已坐在了正堂上,除了二哥严元向。
大哥常年不在家,严元雁打小就同二哥关系更好些,今日这样的场合,他不会不来。
犹豫再三,严元雁出声问道:“爹,二哥呢?”
严绍从座椅上起身,走到她身前,话语里带了遗憾,“你二哥昨日晚间突发急症,现下起不来床,郎中正在他屋里看呢。”
未曾有人来同她报过这样的消息,严元雁心头一紧,到底是自己亲哥哥,她道:“二哥可还好?”
严绍拍拍她的肩膀,温声道:“宽心,郎中正在守在他床前呢,定会无事的。”
今日一别,阴阳相隔。
严元雁乌黑的睫羽眨了眨,抬步便往严元向的院里走去。
未走几步,她的步子又慢了下来。不过是献祭前的最后一眼,就算看了又如何,徒增彼此烦恼罢了。
恰逢此时,外头的仆役进来禀报,“员外,里正着人来了。”
严绍道:“所为何事?”
仆役微微抬头看了一眼严元雁的方向,斟酌后缓道:“里正问……三姑娘何时能启程去阴王祠。”
严元雁向前的步伐彻底停住了。
正堂中的人都瞧着她,严绍未置一词,郑氏却将手里的绢帕绞得变了形。
她上前拉住女儿的手,哀求道:“雁姐儿,不若……”
严元雁回身挤出笑脸,哪还有不懂的,“母亲放心罢,我省得的,现在便走。”
不动神色地拂开郑氏的手,严元雁不带一丝留念,带着南枝往门口走去。
见女儿走的如此决绝,郑氏面露凄惶,跟在后头想送她最后一程。
可她脚步不快,待她走到正门口时,严元雁的月白裙摆已经入了车厢。
严绍同管家嘱咐了几句,没多做停留,同严元兴一起依次上了后头的马车,徒留郑氏一人站在大门高处。
仆役们见主家都上了马车,俯身将踏凳收回,规矩地重新候到正门旁。
在郑氏的注视下,车夫挥动鞭子,车身骤然一动,随后向前驶去。
扶着门框,郑氏不忍再看,掩面往院里走。待到没人的地方,这才闭眼留下两行泪来。她紧抓着后头的赵妈妈的手,想要得到她的回答,“你说,雁姐儿是不是恨极了我。”
赵妈妈是郑氏身旁的老人了,她道:“三姑娘不是那样的人,况且神王降灾,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她必能体会您的难处。”
郑氏苦笑道:“雁姐儿若不去,严家就要大难临头了,为了兴哥儿同向哥儿,我只能这么做。但她毕竟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又哪里能舍得。”
言罢,她又埋头哭了起来。
远处的回廊下,严绍口中生病的严元向正好端端地站在那处,他双眼赤红地盯着远处哭泣的母亲。
这家里头的人,一个赛一个的虚伪。
一阵风过,回廊后再无少年的影子。
既无人想要雁姐儿,那这妹妹,他便自己去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