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市年年的冬天总是格外冷,冷得叫人不愿意上街,偏偏也不怎么下雪,总是雨啊风的吹,像把寒刀顺着人的骨头咯咯得剐。
学校铃声结束,寒假来临,令徐缘有些惋惜的是,圣诞节李雯遥没有来她家,但令人欣喜的是,她的成绩在李雯遥的辅佐下,来到史无前例的前一百名。
这个成绩连带着周虞在家对徐缘的脸色都好了不少,但徐缘并不在意,并乐衷于在一些小地方刁蛮林翠翠,达到让周虞火冒三丈的效果。
只不过林翠翠和以前相比,更沉默地任由她使用各种借口理由使唤,徐缘都觉得有几分奇怪,但也没什么心思多放在林翠翠身上。
“今年团年饭在哪吃?”
餐桌上,徐缘撑着下巴,拿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碗里的饭,没什么胃口。
倒不是林翠翠做的不好吃,而是周虞在场,餐桌上难免会有酸甜口的菜,徐缘看到就觉得喉咙恶心想吐。
周虞:“你去徐家吧,那边的爷爷奶奶有点想你。”
往年其实也只是走个过场,去徐家吃一次,周家再吃一次,只不过徐缘哪边都不喜欢。
在徐家,周虞不会去,徐缘一个人坐在左边徐冠信、右边徐钟熙和柳熙的中间,只觉得浑身不自在,活像一个外人。
而在周家呢,周虞爸妈都是文化人,大学教授,本来看周虞进入演艺圈就有几分芥蒂,又有徐缘这个未婚先孕的拖油瓶,每次她们俩一起回周家吃饭的时候,俩爷奶都对她们横竖看不顺眼。
甚至好几次,徐缘还发现周爷奶还会让周虞再去相亲,说找个二婚的男人搭伙过日子。
这导致徐缘怎么看周家怎么不爽,觉得还不如去徐家吃饭。
“你还是回你那边?”徐缘问。
“嗯。”
“他们又要逼你相亲。”徐缘冷笑,“难不成你真的想找个男人二婚?”
“徐缘,他们是你爷爷奶奶,你不要这幅没大没小的样子。”周虞捏着眉心,训斥道:“我要是想结婚,早结了,至于他们给我相亲吗!”
听着周虞讲这种话,徐缘就烦,本来心情不好,顿时硬梆梆说:“长辈都没个长辈样,凭什么让我装,你要是像我这样没大没小,他们谁还敢年年这样给你相亲。”
“住嘴。”周虞面色铁青。
徐缘不理她,扭头看向一边没什么存在感的林翠翠,“大妈,你回去过年不?”
林翠翠摇头,周虞这时候也将视线注意到她身上,“翠翠,不如你留在我家,干脆我们三个吃团年饭吧。”
闻言徐缘皱眉,“团年饭是家人一起吃的,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不用…不用了。”林翠翠摆手,“我自己就随便吃点,无所谓的。”
“叮叮咚。”
手机铃声响起,是周虞的,她起身去接电话,徐缘看了林翠翠一眼,百无聊赖地戳着米饭,“大妈,你生日是不是快到了。”
林翠翠疑惑的嗯了一声,然后才反应过来,和徐缘签的合同里,自己写了身份证号码,徐缘知道自己出生日期很正常。
于是点头,“好像是的,就在二月尾吧。”
林翠翠没过过生日,徐缘冷不丁提起来,她还有点茫然。
徐缘点头,也没多说。
阳台那边周虞语气激烈地讲了几句话,就掐断重新回到餐桌,对徐缘说:“今年我和你一起去徐家吃饭。”
徐缘心知周虞恐怕是和周爷奶吵起来,加上前几年徐爷奶一直希望她也能回徐家吃团年饭,这才做下这个决定。
“好啊。”徐缘没忍住弯了弯唇角,心底难免有些欣喜,这还是第一次周虞决定和她一起去徐家过年。
倒也不是说希望周虞和徐冠信复婚什么的,而是说她坐在大圆桌吃饭时,身边终于不再是柳熙了。
毕竟……周虞才是她妈妈。
决定下去向,大年三十的晚上,周虞开车带徐缘一起回徐家老宅。
古色古香的建筑,老人家就喜欢住这样的,从前门进,又穿过影壁,水榭廊亭,假山荷塘,弯弯绕绕徐缘倒是挺熟悉,周虞也要跟在她身后。
路过的廊道上,都挂着喜庆红灯笼,还有贴的对联,名家提笔的倒福字,周虞也穿了一身朱红打底的高领毛衣,倒有几分过年的气息。
就徐缘还是穿着一身黑,她体热,只穿了黑内衬,敞开两颗纽扣的黑色棉质衬衫,搭配纯黑羊绒纺织的长款大衣,长发束在脑后,额前碎发下,墨眉压着下三白凤眼,疏离而孤傲,和周虞走在一起仿佛两个极端,哒哒哒脚步声中,美得宛如参加走秀的大明星。
徐家有些底蕴,从前都是徐奶奶控制着集团,现在徐家老奶基本退隐江湖,专心在家修身养性,老爷子则在后山池塘里整日钓鱼,不问世事,好不悠闲。
徐缘偶尔会上老宅来,给徐奶徐爷带点小玩意,在一众亲戚里,徐缘只和徐奶奶关系稍微好些,毕竟徐缘这种性子,最烦别人在她面前摆长辈的谱,更厌恶说教,桀傲不驯得像头狼崽,见人不爽当面就咬,谁都不惯着,那些叔叔婶婶,都对她避之不及。
反观徐奶奶,就笑眯眯地看着她闹,也不生气,也不顺毛,等徐缘性气下来了,才慢悠悠和徐缘接着说话,所以徐缘倒是挺欣赏喜欢徐奶奶的。
周虞手里稍微提了些保健品带给他们,徐缘到了,第一件事就是走到假山后的石墩子边,果然看见徐钟熙坐在这,给游水里的锦鲤喂食。
“嘿,红包。”徐缘懒洋洋从口袋里拿出红包递给徐钟熙。
没有表情的小脸冻得鼻尖微红,耳朵通红的,徐钟熙没有接徐缘的红包,反而抬头看她,嗡声说:“不要了。”
这小孩儿样怪可爱的,徐缘伸手一弹她额头,“怎么,瞧不起我这点小钱?”
“不是。”徐钟熙说:“以后我要给你发红包。”
徐缘好笑,“你多大了,我多大了?到底要不要的,不要我收回了啊。”
徐钟熙犹豫了下,还是伸出带着毛茸茸小手套的手抓着徐缘的红包塞进口袋里,一本正经说:“明年,我给你红包。”
徐缘问:“你发财了?”
“没有。”
“但是,我听到爸爸说。”
徐钟熙抿了下嘴,“他说要把旭升集团给我,等我再长几岁,就接触集团业务。”
徐缘:“嗯,那你挺惨的,没空玩了。”
徐钟熙:“那你呢?我抢了你的东西。”
“我的东西?”徐缘笑,“谁告诉你的,旭升集团…从始至终就和我没关系吧,徐冠信传给你很正常啊。”
“但你是我姐姐,顺位继承,你在我前面。”
“徐钟熙,啧、你好封建啊,这是皇位吗还实行嫡长子继承制?有能力你就做,没能力,徐冠信就把集团给他侄女、侄子,或者是职业经理人,就这么简单。”
“不说了,吃饭去,我妈这次也来了,我劝你见到她乖乖喊一句周阿姨。”徐缘捏了捏徐钟熙的后颈,她瑟缩了下,乖乖说:“好。”
两人从假山后走进厅房内,徐缘在她的座位坐下,在这张桌上,第一次她向右看,是周虞的脸,而不是柳熙。
其实徐缘心里早就清楚,徐冠信认为最值得培养的继承人,是徐钟熙。
从小就展现天才般智慧和执行力的徐钟熙,足以塑造成徐冠信想要的任何模样的继承人,而不像她……
徐缘低头弯了下唇角,对上主位上徐奶奶的眼睛,视线交错,徐奶奶微笑的冲她眨了眨眼,悄悄伸出两根手指在桌上走了下。
徐缘明白她的意思,是说饭后不急着走,和她说会儿话,徐缘对着她轻轻点头。
周虞作为前妻,坐在这儿有点尴尬,但她脸上始终带着得体的笑容,没有显出丝毫不耐,只不过面对所有人,尤其是柳熙示好似的抛出各种话题,都保持言简意赅,不愿意多说的姿态。
徐缘倒是第一次见她这副模样,饶有兴趣地看了会儿,在周虞刮刀子似的眼神里,咳嗽一声问:“可以上菜开吃了吗?”
她说话,周围人都静了下,徐奶奶笑眯眯说:“快了快了,冠信啊你催下厨房,叫他们快点端菜来。”
带着文雅眼镜的徐冠信点头,起身朝后面厨房走去。
毕竟是过年,谁也不会找不痛快,这顿年夜饭在大众和和气气的声音中度过,一条红烧鱼吃了一半留下个头和尾,象征着“有头有尾,年年有余”。
大屏幕电视里播放着春晚,虽然是古色古香的建筑,但室内空调暖气都在线,徐缘脱了大衣挂在一边,跟在徐奶奶身后,进了她独享的书房。
而周虞也与徐冠信,对上视线后,等徐缘和徐奶奶上楼,默不作声,又十足默契的走入一间空房间,周虞针锋相对地瞥了他一眼,而徐冠信推着眼镜,脸上也没忍住露出阴沉神色。
“缘缘。”徐奶奶坐在她的花雕木靠背椅上,对徐缘招了招手。
徐缘走过去,毫不客气地坐在她面前的宽大桌面上,脚底轻而易举地踩在地面,长腿线条彰显无疑,徐缘低头伸手撩了撩悬挂在笔架上的毛笔。
“奶奶,我猜你想说的东西,我应该知道,是吧。”
“缘缘,你很聪明。”徐奶奶慈爱地看着徐缘,“奶奶问你,你想不想要旭升。”
“想,也不想。”
徐缘说,“我现在不想,可能我未来想,至少这一刻,我对它不屑一顾。”
她顿了顿,“而且,徐钟熙会比我更适合那个位置。”
“好,那就先不说这个,说说你妈妈吧。”徐奶奶脸上始终带着淡笑,“这么久,你不是一直很介怀当初,你妈妈离婚后明明把你的抚养权抢过来,却还对你若即若离吗。”
“这种事,是我小时候介怀的。”徐缘别过头,清晰的下颌线,连带着脖颈劲瘦的线条鲜明跳动着,“现在我已经觉得无所谓了。”
“难道你就不好奇吗?”
“好奇什么。”
“好奇周虞当初为什么要嫁给徐冠信,又为什么、会离婚。”
为什么?
徐缘问自己,你好奇吗,你想知道吗?
记忆里门外歇斯底里的咆哮声,喋喋不休的争吵声,对峙到极点,拉开徐缘房间紧闭的门,女人红着眼对徐缘吼叫:“你藏着也没用!你想要的爸爸就在你面前,你跟他滚!统统给我滚啊!”
尖叫的女人,沉默的男人,还有一个抱着枕头,躲在被子里拼命捂住耳朵的小孩。
徐缘听见自己的冷漠声音,“我不好奇,他们结婚或是离婚,和我没有关系,那是他们的事。”
“但是父母离婚总是会影响到孩子,一个健全的家庭对……”
“奶奶,你没觉得,现在再去讲这种事,很无用吗?”
徐缘没忍住,垂头似乎抽泣的笑了下,抬起头时,眼底是压着晶莹的黑沉。
“没用啊奶奶,你现在才告诉我,太迟太迟了,我现在已经不想知道答案,我无所谓了,我不在乎什么理由啊,原因啊,也不想知道什么苦衷啊或者是…或者是一些找补的借口。”
“因为我已经想明白了……这很简单,爱和不爱,是不需要理由的。”
“奶奶,你觉得,我是因为你、是我奶奶,我才喜欢你的吗?”
“不是的,是因为我喜欢你,我愿意和你说话,所以、你才是我奶奶。”
徐缘站起来,她动着发麻的脚,走向窗边,背对着徐奶奶。
“所以……她只是顾及这层血缘关系而已。”
而不是…爱我。
徐缘在心底惨笑着想。
因为血脉,所以要“爱”,又因为不爱,所以“看不见”她,这样别扭的让两个人都不自在的情感,何必存在。
又何必强求。
徐缘抬手抹了抹眼下,匆匆道:“抱歉奶奶,我只是觉得讨论这个话题没有任何意义,毕竟你知道我已经不是小时候那样了,我不想执着一个明知道答案的结果。”
徐奶奶只叹息一声,“是,缘缘你想做什么,奶奶不强求你,只希望你开心就好。”
“好,谢谢奶奶。”徐缘走过去,伸手俯身抱了下徐奶奶,老人的嗓音在她耳畔悄悄响起,“缺钱了或是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和奶奶说,有我在,徐家就一直是你的后盾,如果我不在了,钟熙也是你的后盾,知道吗?”
徐缘尽量平缓着气息,下巴点动,说了声好。
离开徐奶奶的书房,徐缘靠着墙,低头胸腔起伏地深呼吸,试图让自己激动的情绪平静下来,她揉了揉额头,朝楼下走去。
可穿过走廊时,未关紧的门缝里,传来熟悉的两人声音,记忆深处仿佛PTSD般的对话让徐缘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她停住脚步,伸手紧紧攥着心脏前的衣服。
快走啊,不要听,不要听。
徐缘在心底一次又一次的重复告诫自己离开,可两条腿却断了一样僵持在原地,丝毫不听使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