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执政可以非常简单地死去,但一个家族绝不会轻易地毁灭,无法毁灭的家族会为了自己毫无颜面死去的子弟而展开报复。
雷米诺胸腔里的心脏在咚咚咚地跳着,他明白了,但此时胸腔中的愧疚被怒火而取代,无时无刻不在燃烧着,他感觉到自己一月间为雅什城做的所有东西都会变成泡影。
“不……”
艾忒尔耳朵动了动,嘴里发出意味不明的嘟囔,他咔嚓咔嚓把叉子上的面包吃掉,然后哐的一声拎起地上的箱子砸到桌上,把刚才写好的最后一张纸也塞进去,最后推到雷米诺的怀里,说话的语速飞快。
“帮我个忙,把它装在好多个箱子里,蜡封好几层,最后埋在城邦里最高建筑地下五十米的地方,注意,别让任何人知道。以后有机会的话,我还去你骑士团私库里看书。”
这可都是他精心整理出来、有着绝佳研究价值的资料、包括他亲自撰写的笔记,虽然全部都已经在他的脑子里扎了根,但是如果让二十一世纪的人挖出来,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艾忒尔的话音刚落,藏书馆那道古老的巨门就被人推开、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
过于刺眼的阳光前赴后继地涌进来,将整个房子照得灿亮。
黝黑的人影鱼贯而入,阳光同时照在他们身上,照亮他们身上穿着的软甲,又照亮他们身上套着的做工精良的蓝袍,像是骑士与执政厅属官的混合。
为首之人是前执政官的亲信,与前执政官身上流着一样的血,出自同一个家族,如果追根溯源,还可以称作是前执政官的兄弟。
属官先向失魂落魄的雷米诺行礼,然后转向艾忒尔,将怀中掏出的纸抖开,声音几乎不近人情,“艾忒尔,在户籍所里找不到你的身份信息,你的身份没有经过报备,我们已经追究了祭司殿的责任,但是……”
他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一点微不可查的幸灾乐祸,“严格意义上来讲,你并不是雅什城的公民。”
雷米诺终于回神,他讲那张晃在半空中的告知令一把扯下,撕得粉碎。
在漫天飞舞的碎片中,依稀透出雷米诺狠厉的表情,他唇角抿成一条直线,眼神中的笑意与柔和消失不见,一点也不像往日里得体的骑士。
“罪恶是由天马裁断,你们不能因为执政官被天马触死而借题发挥!”
属官严肃的表情没有动,他表现得像是面对邪恶也不屈服的斗士,据理力争,“领主,这只是你的臆想,我们只是公事公办。艾忒尔,根据城邦的法律,你不能继续留在雅什城。”
“嗯嗯嗯,我知道了。”艾忒尔一口喝完杯中剩余的牛奶,杯底砰的一声放在桌上,他心不在焉地看向属官,好像在看一场被人牵着细线的傀儡戏,“所以你们打算怎么处理我。”
属官的表情一顿,他曾经设想过艾忒尔的反应,愤怒、叱骂,又或者是攻击,但是没想过得到的是一个事不关己的平淡询问。
他的心缓缓沉了下去,又记挂着自己的上司兼兄弟是怎么死的,于是僵硬着把既定的故事走完,“并非城邦公民的人假借公民的身份在城邦中生活,要不贬为奴隶,要不就驱逐出城,但你学习大祭司的本领,处理执政厅的文书,包括偷窥雅什城的机密,这是罪上加罪。”
雷米诺打断了属官的话,“这些都是我允许的!”
属官摇头,“领主,你允许的是城邦的公民,但他不是。”
他又说,“领主,你不要被他迷惑了。”
在他说话间,环绕在他周围的人们缓缓抬起了头,他们身上披着的执政厅的蓝袍盖住了软甲,但是那些脸却是雷米诺所熟悉的、骑士的脸。
他们齐声说:“领主,你不要被他迷惑了。”
这已经不是劝说了,而是明晃晃的威胁。
“你们!”
“好了,直接点。”艾忒尔抬手搭上雷米诺的右臂,制止住对方想要拔剑的冲动,“不要说废话,直接说结果吧。”
属官抿了抿唇,面对艾忒尔,他干巴巴地说:“我已经通知了多隆监狱城,你会呆在那里一辈子。”
“好,我知道了,什么时候走?”
“现在。”
“等等!”雷米诺终于忍不住了,他瞪着属官,同时瞪着骑士团的下属,话语里是压抑了许久的妥协,“我想单独和艾忒尔说句话,就一句话。”
属官眼尖地看见了雷米诺腰侧蠢蠢欲动的宝剑,他吸取了前执政官的经验教训,干脆利落地答应了雷米诺的要求,带着骑士团的一列骑士快速地退了出去,并识相地在关上的大门后等待。
艾忒尔抬头:“怎么了?”
雷米诺捂住了自己的右臂,那里是艾忒尔之前搭上的位置,“你阻止了我。”
他丝毫不介意地用自己的袖子擦走桌面残留的牛奶,碰上装满纸稿的箱子,“你完全可以不去多隆监狱城……我在别的城邦里有着多年的老朋友,他们可以收留你。”
艾忒尔只是说:“对我来讲,这并没有区别。你没必要白费力气。”
“这是侮辱!包括上一次执政官召开法庭,把你放在罪犯的位置上,那也是侮辱!”雷米诺低叱出声,但是当他看见艾忒尔一如既往的神情时,满腔的怒火都泄得一干二净。
“也是。”雷米诺瘫软无力地倒在椅背上,神色复杂,“你确实是我见过最精通魔法的人,但是你又表现地对任何人的折辱都不在乎,我原本以为你是因为被自己的老师背叛,过于难过所以麻木,但现在看来,你是对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事和人都不在乎,因为不在乎,所以不会生气。”
雷米诺对上了那双古井无波的蓝眼睛,一字一句地顿着说:
“我没有资格对你说些什么,但真心希望你可以遇见你真正在乎的事情、或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