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蔚止言说的是谁。
如果不是爬出恶鬼窟的人,那会是谁。
“不是比恶鬼更可怕。”
时隔许久重提旧事,今时今夜,沈欺才给出蔚止言那道问题的回答。
他在鲤镇便说过,人心正如那面镜子,焉知你看到的是镜子,而不是镜子让你看到的事物。
雾逢春也说,有的人将面具摆在脸上,有的人戴着好几重面具,却是看不见的。
有些人戴着无形的面具,有些人的心如同一面看不清的镜子,只让人看见它想让人看见的样子。
像一只藏柜,内里千百格,在外只有一层。只有它想表露出来的,才能显露在日光下,除此之外,皆是抽屉里不可见的暗格。
可是为什么,一个人的心变成了看不清的镜子,一个人戴上了好几重没人能察觉的面具。
是不是因为,被推下了恶鬼窟的人,历尽千难万险爬出来,维持着原样,猛一回身,却自觉变成了比恶鬼更可怕的怪物。
他看着自己,时时刻刻,如看一张假面。
从那以后,他让人群看到假象,自己也只看得到假象,自己也看不到,也忘了,假象背后其实藏着真心。
所以。
如果你要问,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的人,无端掉进鬼窟里过了一遭,还能维持着寻常模样,叫谁也看不出端倪。这样的人,是不是更可怕——
“不是比恶鬼更可怕。”
月光如水,沈欺像是越过此夜,对一个遥远的人说话,说出他的回答:“如果心迹皆变,或许称为可怕。如果心有所变,行迹始终不渝,那不是可怕。”
“——是很了不得。”
满湖涌动的清光,千顷皎洁的月色,也抵不上白发青年碧瞳里一痕清波。
于是顷刻间,蔚止言涉入一池碧川,风露娟娟,明月茫茫,他也无心再看了。
“那,疑是,”他一瞬不瞬地望着沈欺,言语轻而缓,“要是你遇到了这样的人,会不会觉得害怕啊。”
沈欺似笑非笑。
“害怕不害怕不知道。”
“觉得很是可恶,很是该打,”他一字一字,道,“却是一定的。”
这样的人,善解人意,擅长察言观色到可怕的地步,相应的,格外会猜算人心。
心思百转千回,说出真话要绕千山万水,试探再试探,连透露出的苗头,都是经过了精心计算的人。
顾忌一些子虚乌有的事情,又让一些无法自主的意想胜过了顾忌。
本该藏起来,又想让人知道,却本不能让人知道。便极尽试探,隐晦地,一层一层地,抽丝剥茧,展现给一个人看。
那个人知道的,是他让他知道的,他却还要藏,不让他分辨这一点。
但是那个人,其实早就看出来了。
而他明明意识到了,还要思前顾后,装成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样子。
很是可恶,很是该打。
“还好我是个单纯的人呢。”
蔚止言庆幸地笑起来,他一笑,眼里就漾起盈盈水光:“我这么单纯,疑是说的可恶的人肯定不会是我,也不会打我的了。”
“……”沈欺气笑了,不轻不重,敲了蔚止言一记。
却让人反扣手腕,一下拉进了怀里。
舟身摇晃,他顺势倒过去,跌坐到蔚止言身上,一个吻压了下来。
月夜里细碎的浮尘,和不为人知的秘密,全都融化在这个炽热绵长的吻里。
一吻毕,错乱的两道气息缠绕。漫天的月光,都倒映在那双碧绿的眼眸里。
这翡碧的月光近在眼前,粼粼摇荡,勾人心魄。
蔚止言眼色沉沉,环紧了沈欺,一下一下啄在他唇角,贪婪不知满足。
“疑是上次说,若是不好,便没有下回。”
“上次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呢。”蔚止言故作苦恼地想着,啄吻不停。
“对了,我想起来了。”
“疑是说了好,答应了我的。”
低低的,噙着慵懒意味的嗓音,信口开河,不依不饶。
“我观天象,今夜宜……解疑。”
“怎么个解法比较好,你看呢,疑是。”
“……闭嘴。”
蔚止言这张嘴,未免也太讨厌。
沈欺在他唇上咬了一口,只是犹带轻喘,不含多少的威慑。
他按住蔚止言那双作乱的手,动了动腰身,便坐到了蔚止言腰腹处,施力,把他推倒下去。
蔚止言猝不及防地倒下,不明所以,抬起头来。
就见沈欺居高临下,垂眸俯视着他,殷红湿润的唇勾起,眼波流转,轻笑一声。
清冷惑人的月光,落到了他身上。
蔚止言微微睁大眼,旋即乱了呼吸,喉结不受遏制地动了一下。
分毫移不开眼睛,目光一寸寸描摹而去,凝成一线深不可测的灼热。
沈欺恍若未觉,指节微勾。
白玉似的手指往下,领口一点点敞开,透出白皙的肤色。
青碧衣衫褪下,层层叠叠,洒落在一叶舟中。
白发如流泉,肆意流淌。
水生白夜菱的树叶,仍是沐浴着月光,时不时飘落湖面。
轻舟驶过,拨开水面飘落的羽叶。落叶溶化为点点银芒,随波光闪烁。
今夜分明天气晴朗,晚风柔缓,小舟过处,湖面波光却汹涌地晃动,比往昔骤雨拍打的时分还要颠簸。
一只左手撑在舟沿,指骨十分漂亮,却止不住地颤栗。
险些要撑了个空,另一只绽起青筋的手覆上去,将它拉了回来,十指紧扣,分离不得。
直到波澜渐静,小舟驶回岸边。
一个颀长的影子从中跃下,登上栈桥,动作比平常小心许多,原来双臂之间打横抱了个人。
蔚止言脚步放得轻缓无比,抱着沈欺,走过别院长廊。
怀里的人枕在他胸前,已是疲倦得睡了过去。长发流散,搭着一件雪色外袍,盖住了一身引人遐思的痕迹。
反而是蔚止言,因着解下了外袍,衣襟不整,只着了中衣。
而他的外袍,为什么披在了沈欺身上,沈欺的衣裳又去了哪里……
蔚止言不经意间,舔了舔下唇。
……该在灵湖里放一副更宽敞的舟才是。
沈欺倚靠着他,气息平稳,正睡得安宁。蔚止言歇了种种不可言说的念头,一路抱着他,穿过重重回廊。
廊上灯影摇动,行走间,他怀里那一束雪一样的长发飘摇,一朵水生白夜菱的落花,沿着发尾掉了出来。
这朵花,是方才在湖上,不慎掉落到沈欺颈窝里的。然而两人忙于别的,无暇将它摘出来。
瞧见这朵花,蔚止言眼里便浮现一些动人的画面。好比是白发青年如何仰着脖子,攀着他的肩膀,一把细韧腰线起伏,月色下连成流畅的一节线条。
到后来,逐渐失神的情态,水光摇曳的翡碧双瞳。
再往后,绷紧了身子,眼角无意识垂落一道涟涟水痕,被人捧着脸吻去。
蔚止言情不自已地,又有些心浮气躁。
脚下步伐不止,好一阵,他将那连绵不绝的躁动平息下去。把人抱进了寝殿,轻轻放到床榻上,相拥而睡前,低下头,蜻蜓点水般地,吻在沉睡之人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