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是一件宝物,就把我所有不必要的情念,一概都带走吧。
这么想的同时,他掐灭无用情绪,随手把琥珀丢了出去。
无事发生。
乐初醒失去了意识。
“呜哇!”
因着突如其来的这声喊,乐初醒从昏迷中惊醒,没能如愿睡死过去。
声音越来越近,一个幽魅影子,凑到他头顶上。
“喂喂,乐初醒。”
“你怎么一个人躺在这里?”
乐初醒蓦然胸中一空,再度睁开双眼,林间昏暗,视线里闯进来一张人脸。
光看外表,和他差不多年纪。
“你是什么人,如何知道我的名字。”乐初醒心如止水,冷然质问。
那个人笑起来:“你还问我,你刚刚为什么要把我丢出去啊?”
说话没头没尾,乐初醒复问一遍:“你是什么人。”
那个人又笑:“你真的看不出来吗?”
“乐初醒,我就是你啊。”
星子微光,洒在来人空灵出尘的面貌上,乐初醒不由得怔住了。
如同奉仙观此夜,乐初醒一模一样地怔住,望见陈寐那顶头冠,当中镶嵌一颗莹亮的琥珀。
这顶头冠,陈寐从未离身。
“乐初醒,你现在知道了吗?”
陈寐说:“从来都不是我可怜你。”
因为我就是你。
“……”
乐初醒不能置信。
就像很多年前那个夜晚一样,倒在密林深处的乐初醒,不愿意相信眼前人说出口的话。
被他丢弃的情绪,竟然借着琥珀活过来,变成了人,还说他就是自己,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情吗。
乐初醒径自否认了那人一面之词:“你不是我。”
“好吧好吧,”那人活泼得过分,“你想说不是就不是吧。”
乐初醒否定得更坚决了:这般夸张情态,怎么可能是自己的情念所化。
可是身边这个人,戴着一顶银色头冠,被他丢出去的琥珀,正正好嵌在那只头冠上,贴在这个人的眉心处。
“诶,那你说我是谁?该叫什么名字?”
那人着实太吵了,乐初醒不想接话。
“乐初醒你听到我说话了吗?你把我分出来,又不让我是你,那我该叫什么呀?”
“行吧,你不理我,那我就也叫乐初醒好了!”
“你叫乐初醒,我也叫乐初醒,这样子世上就有两个乐初醒啦!”
“……闭嘴。”乐初醒不胜其扰。
稍后,吐出两个字:
“陈寐。”
“那我就叫陈寐了,陈寐,”得了名字的陈寐很是高兴,“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
乐初醒却不答了。
做星盘的时候,他在侧面刻上阵师符文,写上了星盘名字:“寐”。
醒时无乐,何不沉寐。
陈寐。
他教的阵术,不需完整的一遍,陈寐就能复刻出来,好似根本不用再学;他起笔的阵图,陈寐从不用多做思考,就能直接往下画。
雾障环绕海上国,国众无法脱离雾障,临死前,他怎么会那么笃定,是陈寐的话,就可以离开这里。
陈寐。
“情念这类无用之物,早已被我亲手割弃了。”
“没有人能丢掉情感的。你把他丢掉,他也会回来找你的。”
“我不需要人来可怜。”
“不需要人可怜,连你自己可怜自己都不行吗?”
“你怎么找过来的?”
“不管你在哪儿,我肯定能找到你的。”
“和你没关系。”
“怎么会和我没关系?”
“不要可怜我。”
“不是我可怜你。”
“明明是你自己,可怜你自己啊。”
"就算他们都怕你,我也不会怕你的。”
啊,是这样的啊。
他怎么会忘了。
海上国人人厌恶的灾星,怎么会有一个,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顾忌,无缘无故冒出来,不害怕不讨厌他的人。
从头到尾,从生到死,一直跟在他身边的人,从来就没有别人。
只有他自己啊。
是被他割舍出去的情念,与夤夜琥珀相融,形成一具化身,有了一个名字。
所以他知道,陈寐可以离开海上国。
因为夤夜琥珀化成的身体,自始至终,不属于海上国。
明月沙晚风吹拂,穿过百年光阴,吹来身畔。
阵师怨恨缠身,陈寐久久望着他,眼眶通红。
“乐初醒,我知道你恨他们,恨得想要毁了这里。”
乐初醒说他什么都不懂,不是的,如果他不懂,还有谁能懂呢?
还没有恢复记忆的陈寐,一来到海上国,便发作了头痛。到奉仙观静室休养,痛意反而变本加厉。
被分离出去的情念,再次踏足这个葬身之地,哪怕彻底忘记了那天的记忆,是烙印在识海深处的痛苦,仍然在警示他。
直到乐初醒魂魄融合,以为已经拿回所有记忆,其实却还差一片——和夤夜琥珀有关的那一片,附在了琥珀上,随着陈寐离开而封印,一同失散在外。
等陈寐想起了一切,乐初醒的记忆,才称得上真正地完整了。
陈寐的眼睛,好像让水洗过:“我不想当老好人,我也很讨厌他们,想让他们付出代价,但是乐初醒,你用了诛灵阵,以后别人想到你,就会想到今晚的海上国,你就永远都离不开海上国了!”
“这一次你就听我的话吧,就这一次,好不好?”
他说着,星盘和阴阳笔不停,阵锁应声而解。
乐初醒心中一直紧绷的弦骤然迸裂——
一个箭步上前,发出的声音暗哑至极:“……陈寐,停下来。”
——想解开这个诛灵阵,只有布阵之人亲手献出性命。
陈寐只是笑着,摇摇头,往后退了一步。
不可名状的恐慌漫过周身,乐初醒发狠般张开手,怨气狂涌而去。
“陈寐!停下来!!!”
苍白五指刚要夺回星盘,身形一僵。
一道仙障展开,击退了涌向星盘的黑影,挡在他和陈寐之间。
“别乱动了,乐初醒。”
仙障微微发光,隔着流转的仙泽,陈寐对他说:“我的法力回来了,你现在是打不过我的啦。”
“毕竟我变成神仙了,可能阵术比你还要强上那么一点点了哦。”
乐初醒瞳孔一颤,双手抠进仙障里,竟想硬生生撕开仙障,却是徒劳无功。他嘶声说了些什么,陈寐狠狠心,暂时不看不听了。
“你这样下去。”
仙障不曾阻拦其他人,沈欺和蔚止言接近陈寐,不过顺理成章。
沈欺眼睫微垂,掩下复杂心绪:“夤夜琥珀会碎掉的。”
“我知道的。”陈寐说。
“我早就想好了,不要紧的。”
“沈欺,仙尊,”他的语调十分轻快,“能请你们帮我个忙吗?”
沈欺嘴唇动了动,终究只道:“你说吧。”
“我可能没办法再回惊鹤山房了,你们帮我给师父师姐他们带个话,行吗?”
“就说,我回到人间来了,一时半会不能再回去仙界,如果是说惊鹤山房少了一个徒弟,以后他们有空了就来海上国走走吧,我赔他们一个新的。”
他笑一声,透出生动神气。
“百世不出的阵师天才那种哦。”
沈欺:“……好。”
“还有,他们以前没有看错人,乐初醒是被冤枉的,他没有屠城灭国,你们可以一起告诉他们吗?”
蔚止言许诺道:“你放心,我们定悉数相告。”
陈寐安心了:“谢谢啦。”
“给你们添麻烦了,对不起噢。”他说,“很快了,我马上就会解决好的。”
有一刹那,蔚止言察觉沈欺紧握绯刃,大约是看到了往事中什么人的影子,他似乎要做些什么,对上陈寐下定决心的神态,缓缓放开了手。
陈寐心无旁骛,笔走龙蛇,星盘背面符文飞闪。
奉仙观上空,黑云渐渐地消散开去。头冠正中心,丝丝裂痕如蛛网蔓延。
仙障以外,乐初醒百般招数用尽,不能近身陈寐一步,倾其所有的怨戾,也于事无补。一只双目猩红的困兽,发出凶戾至极的气息,身躯却在颤抖,仿佛只要碰一下,都会溃不成形。
阵眼停止了运转,离解开诛灵阵只差一步,陈寐边催动星盘,边分出一抹余力,环绕奉仙观设下一个困阵。
不再怀有怨气的人,才能通过的一个困阵。
他忽而向乐初醒绽开一个笑容。
“乐初醒。”
“别生气了。”
夜阑风静,声声海浪里,他笑得很开心,他一直是这样,无忧无虑的样子。
“等你没那么生气了,就出去吧,去成为天下第一的阵师。”
“你看。”
陈寐变戏法似的,提起来一篓荔枝,白日里从果摊买的那篓荔枝,他还好好地带在身上。
“荔枝,给你吃。”
乐初醒怔怔,满身筋骨都似凝滞,那篓荔枝已跃过仙障,叫人送了过来。
将要坠地之时,乐初醒堪堪将它接住,怀里又是一重。
低头,衣襟里多出一只六叶星盘,他拿出来
喀嚓。——
一声清脆的轻响,乐初醒听到尖锐轰鸣响彻耳际。回过神来,抱着荔枝和星盘,像只腐坏木偶,僵硬地抬起头。
诛灵阵解开了。
“……陈寐?”
只有晚风答话。
仙障消失了,他身前空无一人,唯独有一顶头冠落在地上,中间空落落的,缺了个口子。
还有那天边一抹,和遇见它的那晚一样,点点闪烁的星光。
寄身之物破碎,曾经被舍弃的情念,终有一日,重新回到了原本的身体里。
乐初醒一动不动站着,眼中万物变成虚无一片。
他不自觉抬手,摸到右眼下方一行水迹,这才发现,他哭了。
他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碰到了那行眼泪,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哭。
明明没有流眼泪。
可是为什么哭了。
也许是因为,哭的那个人,并不是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