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些人,生来即是获罪。
这是乐初醒自从记事以来,就明白的事情。
“喂喂喂,快看,那个孽种又来了!”
“啊,真是晦气!”
……
街道上人流熙攘,一个少年人踽踽独行。
他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穿得一身灰扑扑,凌乱长发遮住大半个身形,一双手露在外面,手掌上留着火焰烫伤的细碎疤痕。
所过之处,人人见之变色,仿佛忌讳着什么脏东西,满脸嫌恶地避开。
指指点点的声响不低,置于漩涡中心的那个人好像一点听不见,只管埋着头走过去。
“嘘,你们轻点声!圣主大人说了,要大家宽容罪孽的呢!”
“知道知道,嗐,要不是圣主大人仁心,他早就该死了!”
“圣主大人这样的仁圣,他那对爹娘居然还下得了毒手,岂不是更可恶了!”
“对啊,怎么能怪我们说他,谁让他好端端的跑到大街上来?也不瞧瞧他那个样子,吓到别人了怎么办!”
“不然怎么说是罪人留下的坏种呢,谁的眼睛会长成那样啊?!”
独行之人埋在阴影里的脸,轻轻地动了。
一头杂乱长发底下,垂着一副漆黑眼睛。上下睑缘处,长出一圈诡异的乌黑印痕,像誊满了刺青。
在海上国,没有哪个正常人会长出一双这样的眼睛。
环海十四座岛屿组成了海上国,此处是十四个海岛其中一座,海上国的都城。
海上国举国修行成风,以阵术最为风靡。本国的国君,圣主大人,是国中最高明的阵师。
圣主大人是个心地宽仁的勤勉君王,不惜将所学阵术倾囊相授。为此,圣主设置了数道试炼。只要是通过了试炼的岛民,就能被圣殿收为门徒,获得成为圣师、跟随圣主修习阵术的机会。
通过圣殿选拔的圣师,无不是德才兼备的阵师——除了两个例外。
十年前,圣殿里出了两个叛徒。
一对心术不正的圣师夫妻,意图盗走圣主大人独创的阵术,被撞破后,竟然痛下毒手,刺杀圣主大人。
圣殿的圣师们赶到时,撞见那两个叛徒差点重伤圣主大人。好在圣主大人福泽深厚,这对夫妻自食恶果,死在了当场。
圣师夫妻以死殉罪,家中留下一个七八岁的孩童。两人的恶行引发众怒,圣师夫妻死后,都城众人呼喊着罪人之子不可留,冲进他们家里,高举起火把,要把那个孩童烧死,以绝后患。
紧要关头,圣师们匆匆赶到,制止了众人。
原来是圣主大人心善,可怜小儿无辜,亲自下令放他一条生路。只是引以为戒,绝不允许他修习阵术。
众人聆听圣音,深感圣主大人大德,放下了火把。
但圣主大人越是善心,人们心中对于那个孽障的芥蒂,越是百结难消。
大家唾弃他,更不屑于在意他,就像见到了阴沟里的老鼠,即使直犯恶心,也只会捏着鼻子离远一点,连踩一脚都嫌。
街坊邻里尤其反感的,这个孽障明明是蒙受了圣主恩德才得以苟活,却从不懂得感恩,成天阴森森的不三不四,连遇见圣主仪仗也不跪拜,简直一个天生无情无义的恶骨头。
闲谈时偶尔提起,纷纷摇头叹骂。
人们不闻不问,那孽障还是长大了。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是野狗堆里和狗抢食,是路过鸡豚的食槽,等着捡一口吃喝,或是半夜睡在山洞里差点被野兽咬死,没有人想要关心。
一个忘恩负义的孽障,不配得到关怀,不值得大家好言好语地称呼他。
也只有他自己,还记得那一个十年来再没有人叫过的名字。
乐初醒漫无目的走过街道,整洁光亮的海岛上,他是唯一一个破破烂烂的人,每到一个地方,路人退避三舍。
他对此习以为常,走着走着,闻到一股香味。
附近有座果园,满满当当的荔枝果挂在树上,枝梢探出头来,连墙外都充盈着甘甜的气息。
乐初醒停下来。
他有点好奇,这个叫做荔枝的东西,是什么味道。
海上国盛产荔枝,乐初醒没有吃过。
他站在墙角,踮脚仰望一串荔枝,想象它会是什么味道的时候,前面一个孩童牵着妇人的手,指了指荔枝树。
妇人眉开眼笑:“小宝想吃吗?娘去给你买。”
妇人说了几句,果园的主人笑呵呵的,不多时,几篓荔枝递出来。
天蒙蒙亮,荔枝挂着雾,果皮鲜红欲滴。
孩童问:“娘,买了多少呀?贵吗?”
妇人捏一把孩童的脸:“才三百钱,你要是阵术学得好,进了圣殿,给你买多少篓都没问题!”
乐初醒悄悄把捏在手里脏兮兮的,孤零零的一粒银钱塞了回去。
“喂喂!”
“那边的小子!看什么看?!”
妇人牵着孩童走了,果园主人看见她们身后一个黑黢黢人影,待看清那双晦气的眼睛,笑呵呵的嘴角耷拉下去:“不干不净的东西,我劝你别打什么坏主意,去去去!”
怎么就碰上孽障,果园主人直呼今天撞了霉运,转头那个阴沉沉的小子已经不见了。
乐初醒不再看那棵无法企及的荔枝树,收回视线,兀自离开了。
绕过果园,走出长长一段路,他来到一座宫殿后门,借着树木遮掩,蹑手蹑脚爬上了墙。
墙的另一侧,人人手持长明灯,道袍形制如一,卦仪齐整,均是属于圣师的装束——这道墙后面,是圣殿之下设立的学堂,专为刚入门的圣师开设阵术。
前些天,乐初醒饥肠辘辘出来觅食,偶然走进这座山谷,听见一阵讲学的声音。
当时的他甚至听不懂那究竟是在讲什么,却听得入了迷。后来,但凡找到机会,就偷偷跑到这里,躲在宫墙的隐蔽处偷听。
两次三次以后,乐初醒才听出个轮廓:墙的另一边,台上是资深的圣师,在给台下初入圣殿的后辈传授阵术——他不被允许修习的阵术。
要是都城的人知道,乐初醒不仅触犯圣主大人禁令、还敢偷听圣殿授课,恐怕恨不得早点一把火将他烧死。然而此刻没人发现,圣殿学堂的墙上趴着个不速之客,目不转睛地盯着讲坛上一闪而过的高深阵图。
台下的新晋圣师还在琢磨怎么把阵图还原出来,那个少年人几根手指在泥地里勾勾画画,不自觉画出了连环阵图的解法。
学堂布置了一道课业,需要模仿典籍里记载的阵法,圣师们交头接耳,翻开手边一卷又一卷阵术书籍。
乐初醒缩回手,不再动了。
海上国的阵法书,他一本都没有。
阵术书里写的是什么,他一点也不知道。
直到有一天,值守的侍从清扫学堂书库,一捆发霉起了蛀虫的旧书被搬出来,扔进石缸里焚烧。
烧了一整个傍晚,只剩灰烬了,子夜天降骤雨,侍从打着哈欠,关上了殿门。
大雨里钻出一个人影。
乐初醒等了一天才等到这一刻,冒雨冲到石缸旁,扒开被雨点打湿的黑灰,半个身子探进石缸。
深处余热的烧灼感犹存,乐初醒几根手指不自觉颤抖了一下。旋即,两只留有烧痕的手掌伸进去,在石缸里翻来覆去地找,直到徒手抓出几张残破不堪的纸片。
仅存的几片残页,还没完全烧完,边角残留着火舌舔过的烧痕。
手上沾满了灰尘,乐初醒只怕再把这几页纸弄脏,小心翼翼撕下一角衣袖,把它们贴着胸口放好。
他回到山洞,对着一点寥落星光,把几张破纸页拼拼凑凑,读了起来。
没有圣师讲学,也没有同门指点,他试探着模仿纸上的阵图,改改画画,不知不觉过了一个晚上。
他还不知道,这天晚上他画出的阵图,已经比学堂里任何一本阵术书上面的都要完美。
又过了些天,新圣师开始练习真正的布阵,拿起了阵仪。
乐初醒什么也没有,盯着那些制作精良的阵仪盘卦看了几天,到处捡了一堆破铜烂铁,从中挑挑拣拣,自己做了个星盘。
还有样学样,在侧面刻上了阵师符文,写上星盘的名字。
阴阳笔也做了一支,只是因为材料对不上,做成了反色,阴白阳黑。
几经波折,乐初醒才凑齐一副阵仪,尝试布设他的第一道法阵。
也在那一年,天降的海雾包围了海上国。
天赐长生,降福于海上国。
以海雾为界,海上国人不可出,凡人不可进,从此海上国“消失”在人间,成为世外之国。
人们得到了长生,年纪相貌永远停留在这一年,国中不再有人死去,也不再有新生。
为了纪念天赐长生,海上国举办起了仙寿节。每到仙寿节,圣主便会在都城各处游行,为居住在王都的人们降福。
朝拜圣仪、沐浴圣灵,这些和乐初醒都没有关系,他日复一日隐匿在学堂暗处,阵术一日千里。
直到这批新晋圣师接受阵术考核的那天。
排行最高的那个新圣师,刚刚解开第一道阵图时,乐初醒趴在墙头,已是一笔画出了最后一道题的法阵。
画完还不满意,还想再改,身后一道气劲袭来,正脸朝地栽倒下去。
乐初醒撑起身子,抬起头,阴云密布,乌沉沉压在他头顶。
圣师们将他团团围住,授课圣师面色铁青:
“大胆孽障!”
“圣主大人令你勿近阵术,你竟明知故犯,还敢私自搬弄圣殿传教!”
授课圣师再如何盘问,乐初醒一言不发,唯独一双阴惨惨的眼珠子凝视众人。
在场众人被那森冷的诡异眼睛盯上,竟一时摄住。
圣师奈何不了他,奏请到圣主大人座前,得到一纸诏令:废罪子窃学所得阵术,将其逐出王都。
于是圣师们缚住乐初醒,任由他挣扎呼叫,当着他的面,毁去了那副古怪的星盘和阴阳笔。
正要废了他的阵术,乐初醒却突然暴起,拼命逃了出去。
一路逃出圣殿,驱逐令遍发都城,乐初醒逃到哪里,街头巷尾总有人盯紧了他,立刻上报圣殿,只盼圣师尽快收了这个杀千刀的孽障。
都城再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了。
乐初醒日夜不休地逃了几天几夜,无处可逃,被人撵进水沟里,磕破了脑袋。
后脑勺流了一路的血,他四肢并用,终究从水沟里湿漉漉地爬出来,头昏眼花,全凭着一股心气,只管往前方未知的去处跑。
跑着跑着,圣殿追查他的那些人,声音听不到了。
乐初醒迟缓地眨眨眼睛,疲惫不堪的身体恢复一点神智,看见身前一片深不见底的密林。
明明林木遮天,却听不到些许声音。鸟叫,虫鸣,一概不存在。想往前去或是离开,前后左右全是一模一样的参天巨树,人在其间,如坠五里雾中。
都城旁边……有这样一个地方吗?
乐初醒想不起来了,失血过多,脸色唇色俱是苍白,一脚重一脚轻地胡乱走着,脚下一绊,摇摇晃晃地跌倒在地。
他倒进密林一滩石砾草屑里。
因为摔的这一下,怀里紧紧抱着的一堆东西全撒了出去。
星盘和阴阳笔,被圣殿拆成了稀巴烂的碎片。
乐初醒强忍着剧痛,伸手去够一块块散落的碎片。
无论他如何使劲,也够不到最近的那一片。
心里支撑他的那股气,也一起四散了去。
在那个时候,乐初醒忽然想通了一些事。
算了。
捡回来,又怎么样。
就好像,活不活下去,又有什么区别。
乐初醒不动了。
获得长生的人,把血流干了,不知道会不会死掉。
乐初醒如此想着,闭上了眼睛。
陷入昏睡之前,后颈总有个地方硌得生痒,乐初醒闭着眼摸索,从脑后枕着的位置掏出一块碎石头,把它丢出去,便安静地等死。
“呜哇!”
因着突如其来的这声喊,乐初醒又一次没能如愿。
声音的源头越来越近,一个幽魅影子,凑到了乐初醒头顶上。
“怎么一个人躺在这里?”
死之前还要被打搅,乐初醒已然心烦意乱,蓦然睁开眼。
密林里没有月光,只漏进来一点幽幽的星辉,昏暗视野里,闯进来一张人脸。
看不出确切年龄,光看外表,和他差不多年纪。一身布衣,竹杖芒鞋,戴一顶银色头冠,冠上镶嵌一颗通透的坠子,正在眉心处。
这人明眸皓齿,空灵得不像世间人,更似幻梦中来,某种缥缈不定的所在。
一旦张嘴说话,却是咋咋呼呼,见乐初醒睁眼了,话更多了:“发生什么事了?你还好吧?”
人迹罕至的密林深处平白冒出个人,乐初醒不在乎他是游魂还是什么,只觉得聒噪。
“走开。”
太久没有和人说话,陡然一开口,声线滞涩,带着低低的哑。
那人被拒绝了,毫不气馁:“可是你这样躺着,很危险的啊,我们出去找个地方疗下伤吧。”
“出去,又能怎么样。”
乐初醒恹恹的,只想睡死过去:“哪里都一样。”
“你又没去过所有的地方,怎么能说哪里都一样呢?”
那人大概不知道他说的是都城,只以为是这片密林,因此很有一套盲目的乐观:“你觉得这里都一样不好,就先离开这里嘛,出去到了外面,肯定有办法找到喜欢的地方的。”
乐初醒被他念得头痛心烦,理都不理他了。
那人左戳戳右探探,乐初醒一动不动,他只好消停下来,坐在乐初醒身边,悄悄声说:“我只是觉得。”
“你这样,有点可怜。”
乐初醒遽然变色,咬牙切齿:
“不、许、说、我、可、怜。”
他生生咽下一口血,口齿染得血红,从齿缝里挤出几字:“我不需要人来可怜。”
“好吧。”那人没被他这副狠相吓到,歪了歪头,“不需要人可怜,连你自己可怜自己都不行吗?”
乐初醒十足心狠:“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