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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圣人无常(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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蔚止言无奈:“那樵夫内心畏惧,却敢高声盘问,不太寻常,我才随意猜测。”

说起洞见人心,蔚止言自问还算是有个一知半解。那个樵夫,在集镇上当众责难圣主,可蔚止言看到,樵夫内心深处,居然是……十分畏惧圣主。

色厉内荏,面对圣主有着深刻的恐惧,却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圣主口出不逊。

除非一腔义胆,就是……受人指使。

蔚止言心里不禁隐隐约约地猜测起来,过后又笑,如果真的如他所想,岂不是太过荒谬。

只怕是他多心臆测。

于是沈欺问起,蔚止言没能说出口。

“想不到……”

又被他猜对了,蔚止言一言难尽。

沈欺沉声:“‘樵夫’出现,是一场戏。”

圣塔无故倒塌,明月沙人心惶惶,纵然圣主驾临,也未能完全驱散众人心头的阴云。这时冒出头来一个樵夫,将人们不敢说的话一股脑骂出来,他出言无状,圣主却不以为忤,反而以礼相待。

众人见此,心想圣主如此心慈,自己却还想过埋怨圣殿,如何能不心生愧疚,如何能不感念圣主仁善?

——假扮成樵夫的圣师,恰到好处地出现在集镇上,是一场圣主授意的表演。

对温驯之人仁慈,是为仁慈;

对叛逆之人仁慈,是为圣人。

这一场戏,尽可以彰显圣主仁德。

沈欺盯着画面中那身明黄道袍,圣主高坐在上,沉心静气拟写着圣旨,他的背后光洁无污,早不是那身被泥块砸过的道袍,换成一套崭新的了。

被“樵夫”用泥块砸中,人前纡尊降贵,温和地伸手扶起被人们推搡的“叛逆”。

在这不为人知之处,仅仅是不满“樵夫”打得重了些,便对他施予灭口的惩罚。

而圣主依然安稳地坐着,面含微笑,一如往常,好比无事发生。

沈欺眼神骤冷,一丝厌恶闪过。

“当真是……圣人无常。”

怪不得,海上国众人崇敬圣主,当圣主驾临,人人虔心朝圣,情状热烈得几近拜神。

如果樵夫出现在集镇是一场戏。

——长此以往,海上国又有多少次这样的戏?

“这下却是清楚了。”

沿着这场戏作为一道引子,蔚止言窥见了局中全貌:“难怪观主要说谎。”

圣主表露在外的笑面,俱是一张涂了蜜的假面,其下藏着一把淬了毒的尖刀,才是真面貌。

观主、乃至圣师,他们在外朝拜那个仁善的圣主,期待圣主成仙、带他们一齐飞升;在人后,他们又要面对那个冷酷的国君,深知其人无常。

他们害怕圣主,却要竭力掩饰这样的恐惧,因为……

海上国的圣主大人“心地宽仁”,他们怎么能,怎么能……害怕圣主大人呢?

所以观主吓得发抖,却必须谎称“绝无此意”;所以观主发现了圣塔、圣坛的异常,却迟迟知情不报。

一块下手稍重的泥块,都能招来杀身之祸。在镇压恶孽的大事上出了差池,又要面临何种惩罚?

东窗事发,观主提心吊胆。然而观主没想到,今日的圣主,一心筹备仙寿节,无暇顾及乐初醒作乱的事。

观主从此逃过一劫,于是才算卸下心头大患——比起乐初醒重回人间,他竟是更怕被圣主责罚。

想通了此节,沈欺望向窗外,再看圣坛四周的禁阵,又是另一重意味。

遥望海岸,倒塌的圣塔化作废墟,目光扫过海国,还有十余座一模一样的白塔悄然矗立。

将白塔一一看过,忽然他目光定住,略微探出身,碧绿瞳孔直直望着外面。

“你看这些圣塔的位置,”沈欺回头,叫上蔚止言,“假如连起来,是不是很像……”

蔚止言好好地看过各座圣塔,心有灵犀:

“像一具灵柩?”

是了,把十四座圣塔所在的位置连起来,排列而成的形状,就像一具——棺木。

说到棺材就不得不想起一些怪力乱神的鬼故事,蔚止言已然要开始冒冷汗了,奈何他越看越有新发现:“这样一看,这些塔的形状也像是……蜡烛?”

圣塔通体纯白,圆柱为身,塔顶削尖,顶端燃着长明灯,形似一抹跳动烛火——这不像蜡烛又是什么?

海上国的圣塔,俨然像是墓前祭奠亡人的丧烛,十四座圣塔连在一起,又勾勒成一座坟茔。

“镇邪之术,需要这般镇法么?”沈欺不由得起疑。

海风呜咽,夜幕下圣塔无声伫立,果然像极了祭奠亡人的白烛。蔚止言一身上下突然毛毛的,把满载洗魄灯灵光的灯笼拿近了一些,才道:“要看镇邪之人怎么想了。”

“只要起到镇邪驱恶的效力,布置成什么样都可以。”

“但是呢。”

“弄成这副样子,”蔚止言道,“似乎是真的很注重仪式啊。”

这样的镇法,完全是……

把海上国,变成了乐初醒的葬身之墓啊。

甚至,若不是能感知到圣塔深处确实有股怨气,蔚止言会错以为,这是哪个人出于深仇大恨搞出来的诅咒。

不过再怎么说,虽然圣塔的形状和排布看起来说不出的诡异,到底是把恶孽镇住了。这么说来,也算圣主做的一件大善事。

画面之中的圣主,同样遥望着海边圣塔。

“乐初醒。”

一个如钟似磬的嗓音响起来。

“一具死魂,任你今夜游荡,又能如何。”

圣主逡巡一圈,视线回到明月沙圣塔,看着满地残骸,不急不躁。

时隔两百来年,圣主又算了一卦。

卦象告诉他,海上国第一阵师,正是圣主。

亦如圣主每次算到的,海上国第一阵师,从来都是自己。

很久以前,有一天,同一道问卦,关于海上国第一阵师的卦象,一如既往,显示出圣主的身份。

可是有个人,卦象之中,算出来是人间第一阵师。

乐初醒。

圣主又算,他算到了一个名字。

再算,这一个名字,将来定成大祸。

后来乐初醒果真成了罪人,受到众人唾骂。

乐初醒,曾经的人间第一阵师,又能如何。

“谁叫所有人都知道,你乐初醒,是个恶人。”

“从前能镇你一次。”

“待寡人成仙,便能镇你……第二次。”

长明灯荧荧烛光洒落,圣主身躯沐浴在一片明光之中,光辉明亮。

烛火摇晃,光下盘踞的阴影也晃动,遮住了圣主那一转眼,明明暗暗的笑容。

……沈欺终于知道,方才他感到的不对劲是什么了。

圣主写下乐初醒名字再焚烧,这番举动,与其说是厌恨,更像是嫉恨。

他对乐初醒,不单纯是对一个罪人的厌恶。

还有身为阵师,对一个阵术天才的隐秘嫉妒。

厌恨与嫉妒,两相叠加,所以圣主兴师动众地将镇邪法阵修建成一座墓葬,似乎就说得通了。

而圣主已经不再看圣塔了,今晚而言,他在意的只有一件事。

乐初醒制造的混乱,在这件事完成前,不值得他分心。

圣主铺开一卷新的圣旨,稳稳当当地坐在高处,描绘一幅图卷。

蔚止言煮好了茶,沏茶间隙,朝画面里看了一眼。

圣主画的是道法阵,和圣主交给圣师、为仙寿节准备的布阵图是一致的,不过还要更详细些。

只这一眼,蔚止言搁下杯盏,神情变得认真起来。

他目不转睛盯着那卷圣旨,以双眼描摹,转眼记下了阵图每一处,心中推演几遍,再开口时,面色已是凝重。

“圣主让圣师去布置的这个法阵,不是用于降福的阵术。”

沈欺微顿。

“那是什么?”

“是一个,”蔚止言一字一句,“夺人气运的邪阵。”

如同终于揪住一缕隐蔽的蛛丝,霎时蔚止言窥见千里伏线,他道:“海上国的仙寿节,从一开始,就是圣主精心布置的一场试验。”

沈欺:“试验?”

蔚止言拿来几只杯子,端起茶炉,平均地倒进每只杯子里,每杯均是一半满,而后从头开始说来。

“最初,是一件不完整的灵宝降落在海上国。”

“灵宝不完整,回绝天地之间的源流,招来了雾障,海上国从此封闭;同时它降下灵泽,却不加限制,毫无顾忌地施放给所有人,海上国人人得长生。”

沈欺当即领会了:“因为灵宝降下的灵泽无所顾忌,所以海上国每个人得到的灵泽,应该是没有差别的。”他看向桌上挨在一处的茶杯,“和你倒的这些茶一样。”

蔚止言:“是,理该如此。”

“但若是有人布下这个邪阵,通过邪阵夺走其他人得到的灵泽,”蔚止言一个个拿起外侧的杯子,拿准了相同的分量,往中心那一只杯子里倒,“就会变成这样。”

中心的杯子吸纳了本属于其他杯子的茶水,满得即将溢出,而外侧一圈杯子里的水变少,还是均等的——变成了减少以后的平均,个个几近见底。

把中心那只杯子看做圣主,外侧几只杯子看做海上国的其他人,就理解了圣主画的法阵的作用。

沈欺:“灵宝降福本是均等的,可圣主通过这个法阵,将其他人分得的灵泽夺去了。”

所以圣主气运才会如此深厚,才会福泽傍身,远远超于常人。

蔚止言:“而他布置法阵的时机,正是仙寿节。”

“疑是,你记不记得,他们是如何说起仙寿节的变化。”

那是在集镇上,听卖荔枝的老妇人说的,沈欺还有印象:“早年十年一次,再变为五年一次,现今一年一次。”

听了蔚止言这番说辞,沈欺沉吟:“这就是你说的……试验。”

每逢仙寿节,圣主离开圣殿,巡游十四岛,并且四处布阵,为众民降福——名为“降福”,实为掠夺气运灵泽。

最开始十年一次的仙寿节,也许是因为圣主还心怀忌惮,担忧起阵太过频繁、招致疏漏,以十年为一次试验;同样出于担忧,圣主掠夺的灵泽,也控制在一个小幅的范围。

直到圣主发现,他是海上国第一阵师,他让圣师布置下去的邪阵,从未被人看破——信奉圣主的海上国众,他们都发自内心地相信着,那些是圣主的恩赐,是降福的法阵。

海上国的人们,对降福的真相一无所知,甚至翘首以盼,只为一年当中那朝圣一面。

于是圣主无需再小心试验了。

仙寿节的间隔,变得越来越短;夺灵法阵的范围,也变得越来越大。

沈欺怀疑道:“他这样一味夺人灵运,就从不会出错?”

海上国的人得了再多天赐,也经不住圣主长此以往的盘剥吧。可是这里的人,没有一个提到过,有谁因为降福而出事的。

“因为‘降福’,圣主确实算是降下了一些。”

蔚止言拎起中心那只满得将要溢出的杯子,往其他各只茶杯的方向倾斜,倒茶。

不多不少,每杯只分到一滴,落进杯中,泛起一刹那的水痕,其后了无痕迹。

“若说圣主夺来的灵泽是一股江流,”蔚止言说道,“仙寿节‘降福’回馈出去的,则只有这区区一滴了。”

多年来,圣主通过仙寿节夺走灵泽,再经过“降福”,施舍其中毫末给海上国的人。

如此一来,既能避免人人灵泽枯竭,又令人深信:“降福”是圣主的恩赐无疑。

人们被蒙在鼓里,得到的是本就属于他们的东西,还在懵懂地歌颂,圣主大人仙人转世,至善无瑕。

至于圣主,只需要高高在上,扮演好一位明君圣人,心安理得,接受众人朝拜。

蔚止言摇头:“海上国之大盗,不外如是。”

起先,听闻海上国一众人士、包括圣主自己,笃定圣主明日将要成仙,蔚止言不以为然:海上国被雾障包裹,他们所说的明日一到,所有人便会醒悟,此处此时断然不可能成仙。

怎知圣主依靠百般手段,搜刮一国的灵泽集于一身,犹嫌不够。

圣主一直提到“明日”,蔚止言猜测,圣主不想再收敛,打算借着明天的仙寿节,要把所有人的灵泽抢夺一空。

假如成功了,那么只看圣主一人,着实与成仙无异。

只是对于其他人来说,这样一个“成仙”的人,却是实打实的……

妖物。

沈欺倚窗,凝望深夜的海上国。

这一座雾障之中的国度,夜色下也是如此美丽。

美丽得让人难以看出,白日里这片碧海蓝天之下,到了夜晚,会笼罩着深重的阴云。

那一边的殿内,圣主悠然描画阵图,坐在高处俯视一切。

奉仙观以外,圣师们穿行于海岛各处,对照阵图,在明月沙画下一个个“降福”法阵。

法阵相连铺开,浮光阵阵,光晕忽闪,犹如招惹了一团团蛾虫,不知疲倦地飞舞。

正如海上国这座美丽的华袍,掀开之后,底下就布满这样的、虫蚁侵袭的痕迹。

沈欺一搭一搭叩着窗棂,道:“你觉不觉得,这些东西实在是碍眼。”

不管沈欺说的是哪些,蔚止言很难不认同:“有一点。”

夜风吹拂,白发飘飞。

沈欺眸光疏冷,嘴角噙笑。

“我想做一件事。”

……如果一定要说实话,蔚止言的话,人界之事,他现在一向是无可无不可,如非必要绝不插手的。

不过,既然疑是觉得碍眼了。

沈欺彻底推开窗,挽起了乘愿弓。蔚止言跟着提起灯笼,佩好腰间折扇。

那就一起出去一趟,把这些碍眼的法阵解决干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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