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保佑!神仙保佑啊!”
展泽君才明白是个误会,一时拉不下脸,尴尬得面红耳赤。
屋顶二人相继飞身而下,略过展泽君,步入人群间。
“好了,”沈欺环顾众人,漫不经心道,“谁来说说……”
怀中、袖底、腰间……除了小女孩之外,从每个镇民身上,滚落出一个相同的物件。
一模一样的,一面袖珍鲤鱼纹镜。
“这是怎么回事。”
每面镜子表面,都还残留着阴气痕迹。
展泽君茅塞顿开:难怪李府乃至整个鲤镇探不到阴气,全藏在了镜子里!
沈欺轻飘飘的一句话,竟成了滴陡然洒进热油锅的冷水。人们受惊得像水底四散游鱼,面面相觑,又飞快别开目光,仓皇地埋下头。
仿佛所有人怀揣着同一个秘密,此前互不知情,却在这一刻,突然窥探到各自的隐情。
人群约好了一样缄口不言,难堪的沉默在庭院里僵持。
蔚止言:“列位如实相告,方能尽快解除鲤镇之困。”
没有人说话。
自寻死路之人,大罗金仙也救他不得。沈欺等得不耐,抬脚欲走。
“道爷留步!”
人群中迈出个中年男人,是那抱着小女孩的阿爹,踌躇一晌,咬牙道:“各位,唉!我来说吧。”
“其他乡亲我不晓得,我的这面镜子……要从腊月说起了。”
小女孩的阿爹,是鲤镇一名平常的农夫。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家里一年的收成就指望那一亩三分地。要是老天赏脸了,年底还能往饭桌上添点花头。
月前,农夫走了大运,在自家田地捡到一面鲤鱼纹镜。
为何说走运呢?鲤镇家家有着悬镜风俗,对于镜子本就心怀感念,而农夫很快发现,这是面能与人心对话的灵镜,镜子里有个神仙。
灵镜问农夫,他想不想成为李老爷那样的人?
农夫说,想。
他当然想。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年节里加餐饭就抵得过他劳作一整年,放眼鲤镇里头,谁人不想成为李老爷?
于是灵镜告诉农夫,只要诚心相求,当他足够虔诚的时候,便能实现渴望。不过诚心之事须得保密,万一外传了别人,渴求就会失效。
农夫相信了。
依样照做,一天又一天,他感觉自己的渴望越来越虔诚,他的心愿越来越充实。
而后有一天,他真的变成了李老爷那样的人。
……因为他成为了李老爷。
众人面色发青,似被说中同样的心事。
沈欺低声,只让蔚止言一人听得,微讽道:“一己之愿求仙,神仙能实现么?”
蔚止言摇头:“不可。”
神仙肆意满足凡人私欲,仙界是禁止的。
只对一人的善,很可能演化为对众人的恶。
“他们求的不是仙。”蔚止言道。
是鬼。
捡到的镜子也不是灵镜,而是鬼镜。
“你成了李老爷?!”展泽君诧异地插话,“李老爷刚才不是还在害你们?你怎么会是李老爷?”
农夫肩膀抖了抖:“我当了一天的李老爷,又变回来了。”
沈欺推论道:“‘李老爷’不只一个。”
在场所有人的表现犹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且都捡到了镜子,看样子,鬼镜对他们说了相同的话。
既然是鬼镜,明面上“诚心的渴望”,固然不是真正的渴望。
是嫉妒。
是想要取而代之的怨气。
当一个人怨气足够强烈的时候,他就在鬼镜迷惑下变成了李老爷,而等到出现了下一个怨气足够的人,这个人也将被顶替。
嫉妒他人的人,当他得偿所嫉的那一刻,便成了被嫉妒的人。
就这样轮流替换,所有捡到鬼镜的人都是李老爷,也都不再是李老爷。
展泽君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养尊处优的小少爷,根本无法想象为了柴米油盐碌碌奔波,就能发酵成这样赤裸裸的嫉妒之心。何况……他们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
沈欺见惯不惊了,身边这个天上神仙竟也波澜未兴,他道:“你似乎不是很意外。”
“应该挺正常的吧?”蔚止言笑得招人,“人性难以设限,它可以比想象的至善更善,也可以比想象的极恶还恶。”
“这些我不是很懂,从书里看来的,疑是,你说呢?”
沈欺深深看他一眼:“你说得有理。”
“哇啊!”
失踪的梅十五回来了,他被李老爷吓出了心病,一直趴在亭子里保命,现在才敢出来,大呼大叫道:“泽君,我想起来了!咱们禁地关着的就是只镜中鬼啊!”
门派对于禁地之物讳莫如深,梅十五入门那会儿听过,时间一久又给忘了,目睹满地镜子,总算回忆了上来。
“……你干脆回去再想起来得了!”展泽君气得牙痒痒,梅十五这一忘,害得他们贻误了多少时机!
在鲤镇外面时,禁物气息浓厚;进来鲤镇了,气息反而微弱。正因为禁物是镜中鬼,分散成了一面面的镜子。
顺着这条消息,展泽君捋出了鲤镇闹鬼的脉络。
镜中鬼被封印了千年,逃出禁地后元气大伤,鲤镇世代悬镜的习俗与它不谋而合,镜中鬼躲进鲤镇,把这里当成了它的养鬼地。
它以镜为媒,利用整个小镇的镜子藏匿阴气。再利用捡到镜子的人,借“灵镜”为名,持续收集怨气恢复力量。不久,鲤镇传出了闹鬼流言,修道之人前来调查,镜中鬼便顺水推舟,暗藏在李府,透过镜子观察外界动向,并布下诡计夺取修为。
拍出三味火符,展泽君把满地镜子烧了个精光,高声道:“镇上闹鬼就是你们藏起来的镜子害的!”
“都还想不想活了?李府的钱重要还是活命重要?!不想死的话,赶紧把家里镜子全部给我找出来!”
一通狂风骤雨的批判,人们默默受着,呐呐答是。
展泽君是个急性子,立刻把所有人轰回去,开始发动全镇砸镜子——镜中鬼是个千年的恶鬼,不赶尽杀绝,难免夜长梦多。
沈欺便与蔚止言待在李府,看戏时听庭院里说李府收藏一只青釉莲瓣倒流壶,蔚止言给勾起了念想,忍不住地想去瞧它一瞧。
展泽君率领梅十五监工,砸碎的镜子堆积到一块,三味火焚烧阴气,一直烧到了夜里。
堆成小山的镜子碎片非常壮观,小女孩咬着手指围观展泽君放火,看久了便无聊,向爹爹撒娇:“爹爹,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呀?”
农夫:“乖啊,等它烧完。”
“噢……”小女孩说,“秀才哥哥借了家里的锄头还没还,回去爹爹记得找他要。”
农夫哄道:“好好好。”
总算烧完铺天盖地的镜子,小女孩蹦蹦跳跳的,突然说:“镜子,还有一块!”
还有遗漏的?!
展泽君:“哪里?”
农夫想了一会儿,还真是:“有的!在茶楼!”
父女带路到茶楼,展泽君抬起头一看,戏幕上空高高地挂着面老旧的镜子,差点蒙混了过去。
处理完最后一块镜子,展泽君抹了把汗,梅十五直接累瘫在椅子里打盹。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跑过来,笑嘻嘻的:“谢谢大哥哥!”
展泽君摆了摆手:“不用……”
等等。
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唔!!!”
小女孩凶狠地扑上来钳住他的脖子,手指比铁石还硬,根本不是一个女童该有的力气!
她露出的笑容,越发的怪诞,弯成和李老爷完全一致的弧度。
展泽君涨红了脸,奋力甩开她,前方堵着一个黑影,农夫对他裂开诡异的笑面。
“梅十五,醒醒!”
“啊?……啊啊啊!!”
梅十五迷迷瞪瞪的,被彻底拘住!
阴气。
足以封死茶楼的浓密阴气,淹没了展泽君。
天光沉没了,夜色黑如焦炭。
紧随农夫父女之后,鲤镇人群里涌出层出不穷的怪异笑脸,血红的鲤鱼灯笼晃啊晃,照出他们一对对忽闪的眼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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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右家丁引路,直至李府主宅,蔚止言得以观见他心心念念的倒流壶。
蔚止言在那欣赏得入了迷,同一座博古架右移几格,放着一只奢丽妆奁。
着了魔似的,沈欺不由自主地抚过那只妆奁,打开后,立起一面精美的镜子,抽出镜匣,里面是一只金篦子。
“……疑是?”
蔚止言喊了一声,沈欺却充耳不闻。
他被妆奁镜子里的什么东西给吸引住了,不知不觉间,他对准脖子,高高地举起了金篦子——
不知何处,有张鬼面哈哈大笑,它旁边本是一片漆黑的,被无数发亮的画面切割得光怪陆离。那是它四面八方,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圆圆的镜子:
“道爷们,以为我死了?”
“我没死呀,嘻嘻嘻嘻!”
透过妆奁上的那面镜子,它空洞的眼眶紧锁沈欺,看到他手握金篦子,朝自己扎了下去!
“死吧,死吧,哈哈哈!他死了是他、他死了是他……四个都去死吧!修为也好灵脉也好,都是我们的了!”
鬼面笑不可遏,疯狂拍起手来。
“咔嚓!”
妆奁镜子破成了粉碎。
镜中鬼的笑僵在脸上。
本该对镜自裁了的那个白发青年,破镜而入,对它凛冽一笑——
“一直躲在这里偷看,你很开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