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器课毕,四府人声渐去,今晚逢月初,依照惯例,各家风雅会应在西部掖云庭集会,是云澜府每月不可不凑的热闹之一。
众人往西云集,沈欺逆流而行。
全因他还有件更要紧的事要办。
蔚止言的玉簪放在这里,总觉得是块烫手山芋,怎么想怎么不妥。修也修好了,正巧带了出来,还是尽早物归原主吧。
只是平日里遇不到玉簪主人,沈欺后知后觉,云澜七君子中,唯有蔚止言没有固定的授课。
云澜广集评选过最难偶遇的仙师,结果二人并驾齐驱:仙师长司晚歇,一旦走出仙术课即行踪成谜,捕捉难度极高;蔚然师尊则深居简出,平日难以得见,简直浪费天赐的风华气度,逼得弟子们不得不旁敲侧击,日常在真言树谏言请求三师尊多多出门刷脸。
算了,先去九重仙阙碰碰运气吧。
天色欲晚,残阳缓缓沉入解岁渊泽,迷蒙光线下,云澜浮屿影影绰绰。
云路悄然无人,残照晚风,夹杂一点微凉意。
走到登仙楼,浮云蔽日,高楼寂寂耸立,暗光为花林笼上阴翳,风来,沙沙作响。
这时,云澜令陡然震动。
——外人擅入,戒令。
沈欺心弦随之一紧。
可戒令只维系刹那,再度撤销无形。
……和之前一样,又是误报吗?
违和之感挥之不去,沈欺皱眉,余光里,突兀黑烟划过。
沈欺脸色丕变。
这场景……似曾相识。
黑烟从登仙楼冒出,逐渐化为模糊人影,朝某处飞速窜去,眨眼功夫就要消失在视野里。
它行动太快,沈欺根本不得细想,已经自发地尾随过去。
黑烟聚成的人影向东疾驰,此时仙师多数离府、弟子广集掖云庭,它一路畅行,末了,在无尽白玉阶前停下。
九重仙阙。
九重仙阙布有结界,需仙师许可方能踏足,沈欺上回能入也是得了蔚止言应许。他如此想着,却见黑影如入无人之境,沿阶直上,抵达祭坛脚下。
沈欺急急跟上。
黑影登上祭坛,靠近了洗魄灯,即将触碰宝灯时,它一阵颤栗,忽地退缩几步,像是忌惮着什么。
沈欺躲在祭坛后的暗处,想起似曾相识在哪儿了——
是雁城花醒那晚的盗贼!
当时容临渊一剑斩下黑影,发觉只是道神识。那神识的主人盗取未果,居然胆大包天,追随赤鳞珠来到了云澜府?
眼下九重仙阙安静得出奇,见不着勾明,蔚止言也不在。这里地处云澜极东,并非神仙日常活动之所,少有人往来,何况今天在府仙师屈指可数。
黑影气息诡谲,看得出神识之主绝非良善,混进云澜实在危险。趁黑影动不得洗魄灯的空当,沈欺赶忙用云澜令传信。
伸手摸了摸,脊背忽而一凉。
……他的云澜令不见了。
沈欺猛然回头。
另一道黑影正无声立在他身后,面目不清,暗淡眼珠慢慢转过来,直勾勾盯着沈欺。
云澜令在空中划出道弧线,被它抛远了。
黑影近身,来意万分不祥,沈欺自觉不敌,跑路才是上策。他夺路而逃,又一道黑影凭空而降。
那黑影一生二,二生三,分化出好一片,无穷无尽,封死了九重仙阙的出路。
黑烟罩顶,围堵各方退路,显然不打算放走沈欺。他咬咬牙,只有侧身往反向去,退到最高处的祭坛中央,径直奔至洗魄灯附近。
魑魅魍魉勿近洗魄灯,黑影不是忌惮洗魄灯么,那他就用洗魄灯突围!
蔚止言说过,洗魄灯之功唯深厚法力方能驭使,沈欺不是神仙,亦没有驱使洗魄灯的神力,但他可以……
借火。
灯前那道黑影紧追而至,瞬息之机,沈欺抽出数张灵符,拍向洗魄灯。
灵符拂过洗魄灯盏,被烛火点燃,符文霎时燃作金色星火,冲破了丛丛黑影。
黑影受到灼烧,急剧地晃动、扭曲,一具具漆黑魅影裂开窟窿,人影不存,四溢作浓重的黑烟。
结束了?
沈欺凝神,左手攥符,背靠洗魄灯,环顾祭坛四方。
黑烟迟迟不散,少顷,它们聚拢、盘旋,酝酿成滚滚的青黑烟云,成群暴起,吞噬了符文化作的火焰。
最后一丝余晖也浸没入渊泽。
星星点点的金色符焰,在沈欺眼前熄灭了。
浓烈得化不开的烟云里,走出一宫装丽人,款款地移步而来。
玉带霞帔,锦绣曳地,佩珠冠饰金簪,盛妆之下貌胜朝霞,却是黑烟缠身,唇红如血,面色晦暗,隐隐显出一股疲态。
沈欺将灵符攥得更紧。
来者不善。
“哎呀,竟又是你。”
宫装丽人掩唇一笑:“此前坏我好事就罢了,如今撞上门来,还烧毁我的化神,”她虽笑着,眸光森森然,看沈欺如同一只蝼蚁:“叫我怎能放过你呢?”
沈欺沉声道:“你是操纵神识的人。”
“当然,”宫装丽人敛了笑,眼中闪过厉色,“若不是你和蔚止言搅局,赤鳞珠早该为我所有。”
雁城花醒夜,赤鳞珠本是她囊中之物,只需多出片刻,她分出的神识便能携赤鳞珠脱出城主府。孰知这碍眼的小仙与蔚止言横空插足,其后雁归君宣布将赤鳞珠出借云澜府,令她不得不耗神潜入云澜搜寻。
言语间,宫装女子随行的黑烟交织腾空,扶摇直上,隔绝了祭坛内外。
黑影畏忌洗魄灯火,露出本相也该适用,思及此,沈欺背过左手,暗暗遣符引取烛火,又引一张符纸报信。
“小神仙,连件像样的法器都没有,可是奈何不得我的!”宫装女子嬉笑道。
一簇黑烟袭去,空中两张符纸顷刻变为焦土。
几束黑烟同时锁住沈欺四肢,对方功力匪浅,任他竭力挣扎,死活动弹不得,眼睁睁让宫装女子走到了洗魄灯前。她略一施法,洗魄灯盏浮现赤焰,赤鳞珠正待凝结而出。
“神识毕竟只是神识,你真还以为……”宫装女子咯咯笑了,笑声又尖又细,叫人胆寒,“我会怕洗魄灯吗?”
黑烟发力,死死勒住沈欺脖颈,他两眼发黑,几乎晕死过去,仅余零星思绪,混乱地在脑海中浮沉。
洗魄灯分明是神物,妖魔鬼蜮若怀恶念,触之即受灼魂涤魄之苦,无一例外。
什么人不会惧怕洗魄灯,甚至能从洗魄灯里取得赤鳞珠?
雁城城主府,雁归君确认妖魔进不得城主府,蔚止言推测要么是神仙,要么伪装成神仙。容临渊擒住化神,断定是误入歧途的神仙所为。
浑浑噩噩中,沈欺抓住些许记忆。
他不是第一次见到宫装女子。
那是在鹿柴坡,无药先生的医馆前。
那时无药先生说了什么?
——不是仙女,是神女。
“你、咳咳……”
沈欺自牙关挤出破碎声音:“你是神。”
因为是神,才能轻易混入雁城;虽擅入云澜府、引得云澜大阵警示,戒令却只在她现身的那一刻出现,随后立马消弭;正因为是神,洗魄灯此刻才无动于衷,无法伤及她的本相。
华瑶神女闻言,面露厌恶之色,衬得笑容更诡异几分:“唉,这可如何是好。”
“我呢,平生最恨别人提醒我的身份了。”她陡然变色:“但凡谁这样叫,就只好送他去见阎王了!”
“不过小神仙,能死个明白,也算你的福分!”
黑烟骤然绞紧,势要取沈欺性命。
这不知死活的小仙还不配入她的眼,华瑶神女指使黑烟处置沈欺,她则一瞬不瞬,关注着洗魄灯里的宝珠。
提出第二颗赤鳞珠后,洗魄灯再无动静。
华瑶脸色一沉,难道赤鳞珠被分散了?
不,她的寻查绝不会错,赤鳞珠就在此时此地。有一颗赤鳞珠在手,她便能找出余下所有的确切方位。一道黑烟成细线,首连赤鳞珠,华瑶喝道:“寻踪!”
细线末端快速游移,在沈欺指尖停下。
华瑶侧目,那小神仙强撑着仅存的一丝清明,试图驱动袖中灵符。
“死到临头,还在耍这些小把戏。”
华瑶以黑烟夺了沈欺私藏的全部灵符,绞得粉碎,冷冷道:“其他赤鳞珠在你身上?”
阴森黑烟缠身,沈拭失去灵符庇护,再也抵不住戾气侵袭。华瑶的问话传入耳里,回声似有千重,远近高低夹杂不清。
意识陷入涣散。他分辨不出华瑶说了什么,也无力回应了。
无用小儿,如此便受不住了。华瑶得不到解答,遂亲自动手,分神探寻究竟。
怎知这一探,大大出乎她的预料。
赤鳞珠果真在这云澜弟子身上,或者说,赤鳞珠竟在他的灵脉里!不止于此,这小神仙……
“根本不是神仙,只沾染过仙泽,竟让灵脉吸纳了?!”华瑶死死盯着昏死之人。
顷刻,疲倦面相涌现狂喜神色。
“哈哈,哈哈哈!”
真是意外之喜,华瑶放声大笑,有这等六界难寻的灵脉送上门来,她还要赤鳞珠何用?
她明知沈欺无法听见:“我今天不杀你,但你的灵脉,便予我一用吧!”
但失去灵脉等同摧毁修炼根基,华瑶愉悦难耐地想道,把灵脉给我,从此以后,你就老实做个废人吧。
黑烟分作七缕,钻进沈欺七窍,其后渗入血脉,化成一道禁咒,逐渐弥漫开去。禁咒完全铺开时,就是灵脉剥离之时,华瑶死守在旁,目露狂热的渴求:她等待此日已经太久,夺取灵脉需一刻钟,只要一刻钟,她就能摆脱千万年的束缚,待到那时……
罡风凌空袭向神女,华瑶的护身黑烟察觉凶险,凶猛而上,挡回这迎面一击,反扑向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