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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其罪六十三 · 专杀(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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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顺二十六年的那个冬夜,三十五岁的蔡延从西林深山里吆出了驴车,带着久病的父亲和痛哭的儿子,祖孙三人一起,冒着一场极为严酷的风雪,驱车赶向了蔡氏宗家所在的族地——

歧乡。

哪怕是夜里,歧乡的一切也是那样的繁荣,那样的秀美,无论是莹黄绢灯下俨然的楼舍,还是那绵延百里纵横的阡陌,其形制与底蕴,甚至远远胜过了北方的京城。

可脱下官袍返乡的蔡延,这七年间每每驾车走来,却总在它愈发的繁荣下愈显落魄。

宗家的高门已在眼前。

此时此刻,他搭缰的双手早已冻得麻木,唯有胸腔和头脑格外炽热,当中正反复掂量着自己这贫瘠的一身可堪取舍和牺牲的一切,掂量着族中可堪博弈与利用的一切,可这一切算计算到了头来,真正叫他心急如焚的,却只有他那被困在高门之中受苦的儿子。

他是在来路上听完了蔡飏的哭诉的。

此事的事由原本简单。起先,只是他叔父蔡荣在西林的老亲家、时任西林监察的茂御史的父亲,茂老爷,照例来了家中串门。

茂老爷是个老学儒了。几年前,他是跟着自己儿子的调任,才从故乡陵阳来到西林的。在小女儿嫁给了蔡荣的儿子蔡谡之后,他时常都来宗家走动,又因仰慕蔡氏一族累世捐建的义庄与族栈,这回便跟随蔡老太爷,去了义庄的学堂里观摩,说是要回陵阳也效法一番。

可这观摩到了下午,蔡老太爷乏了,就在书院的耳厢里将就午睡,而茂老爷的精神却好,趁着雪后天晴的光景,他竟乐意指点堂生的学问,忽而就把年少的学童们叫到了另一间耳厢,一个个地去他跟前背书。

蔡飏和蔡沨都在这学堂念书。

蔡沨年岁大上一些,便是和头几个少年先进去的。

“可大哥都还没背上两句,前、前面的同窗就先出来了……”蔡飏哭着说,“过了会儿,里边茂老爷轻轻说着什么话,却又没声了。再过会儿,我忽地听到瓷碗摔碎的声音,那——那茂老爷大叫起来,说杀人了!杀人了……只也没叫完,学堂的管事就冲进去几个,大吼着要把大哥拿下。这时大哥在里头叫我,让我赶紧回家来叫人……我,我就一路跑回来告诉爹了……”

蔡延一路听来,一路面色铁青,不发一言。这时下了驴车,他先把蔡飏抱下来站好,用袖子给他擦了把脸,下一刻,又垂着眉梢,摸了摸他小小的脑袋。

宗家的仆从层层通传。

等蔡延终于入内见到了蔡沨的时候,蔡沨已经在八门紧闭的长老堂前默跪了许久。

这个十三岁的少年脾性犟烈,族地百里都早有耳闻。哪怕此时他身上脸上已挨了不少的条棍,哪怕他嘴唇手指已经冻得乌青,他的脖子也还是梗着,腰杆也还是硬着,倒叫他周遭的积雪都化开了一圈,看起来就像是被他烫的。

蔡延一见此景,心胸当即都更痛了几分,正想上前替他暖一暖手,却见蔡沨冻僵的眼皮倏然一褶,双眼转向他,嘴唇动了动。

待近在咫尺地听见他所言,蔡延更是五脏都冷透,可来不及动作,就听长老堂内已传来人声。

他连忙叫蔡飏也先跪下,想了想,先是咬牙攥紧了拳头,几步踱到那紧闭的门扉之外,又是忍了再忍,才憋着气向里唤出一声:“伯公!”

堂门的帘子从里撩起,门扇推开了三指的细缝,一个老仆站在那缝里瞅他,冷冰冰道:“你还敢叫?老太爷被气发了头风,眼下正吃药呢。”

蔡延急问:“茂家老爷呢?”

那老仆斥道:“自然是不成了!你家老大背不上书,茂老爷不过训斥他几句,他就摔碗捅了茂老爷脖子。他犯的可是命案,杀的人还是御史的老爹!这天一亮,家里就要扭他送官了。”

“……”

这番说辞荒唐无比,更完全无视了蔡沨的委屈,一时叫蔡延气急到骤然失声,脚下顿顿地倒退一步,森然寒意也自后跟而起。

可那老仆说完却并没有走开,只仍旧站在门后,两眼鼠目似的紧盯着他,似乎是防备地等待着什么。

蔡延见此,便难忍怒气地再叫了一声:“伯公!!”

而门后自是寂寂无声。

唯那老仆站在阴影之中,见他发怒,语气倒变得恭敬起来:“延二少爷要说什么?我替你通传。”

蔡延不禁胸膛起伏,剧烈地呼吸着,直至赤目与他瞪视了良久,才终于说出他想要的话来:

“我,我求求伯公……”

“少爷要求老太爷什么?”

蔡延齿颤道:“求求伯公,救救我儿子。如是应允……”

“如是应允?”

“如是应允!”蔡延心胸发空地咬牙说道,“我蔡延必会衔环结草……毕生还及伯公的恩情!”

应他此言,吱呀一声,面前的门扉打开来了。

屋内的暖光扇开在廊前,截在蔡延发软的腿边,顿时驱散他半身的风雪。

那门后的老仆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他那位时任西林学政的堂弟——他叔父蔡荣膝下的独子,蔡氏宗家的嫡系长孙,名字叫蔡谡。

此时此地一槛之隔,门外是一片湛蓝霪雪,门里的铜炉却赤炭温烧。蔡延在阴风之中举目看去,蔡谡就站在炉边烤火,身上绣衣被光照得橙红。

他面上毫无哀丧之色,仿佛那死去的茂老爷并不是他的亲家岳丈,而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乡野村夫,这时看向蔡延的目光,也只如看见个碍眼的钉子:

“早这样不省事儿多了?折腾这几年,收了你地你就进山辟田,截了你支赐你还自己卖画,非要这么犟着,犟死了人又犟得过谁去?我爹他会饶了你么?”

蔡延没有接话,只低声问道:“叔父想要我做什么?”

实则他与宗家疏远,父亲是上三代就入庶的亲戚,叫蔡荣叔父是攀关系了,可蔡谡此时却没计较这些,只低声答他:“要你做什么,他七年之前就告诉过你了。你那时倒很有胆子,竟敢仗着师门同窗都在畿辅,一次次地回绝了他。要不是后来你娘走得突然,他起了些恻隐,愿意让你回来陪陪你老爹,你当真以为你出得了京城?”

蔡谡在火光之中看向他一笑,颇为讽谑地摇了摇头:“如今,你可不能再回绝他了。”

蔡延在寒风之中闭了闭眼:“那命案怎么办?我儿怎么办?”

“什么命案?什么怎么办?”蔡谡平静道,“茂老爷或然是回去的路上遇见了匪盗,只要家里和学堂不说,他儿子又能查到什么?至于你儿蔡沨……他那书也真读得磕碜,你若是识事,便不如叫他参军的好。今日他受了那腌臜老头的委屈,起手也能见着些力气,往后有了我爹的照应,他只需去塞北跟着你大哥,便管保在军中平步青云。”

这话并不是提点,叫蔡延的唇角溢出苦冷:“叔父这是又迁任了?”

蔡谡说道:“他巡抚任上平倭大捷,开年就要调去中军了。圣上龙心大悦,颁赐他加官进爵,这是光耀门楣的喜事,来日族中自会通传。只不过……此番进京,圣上也给他下了道密旨。有了这道密旨,如今我家在朝中的处境,却是比七年之前还要凶险了。”

密旨既是密旨,蔡谡是不会真说出来的。

他看向蔡延,蔡延也如他所想般出声直言:“圣上用不着梁旺和丁才了,可丁梁势大,他起用叔父,便是想让叔父帮他除佞。”

蔡谡这才点了点头:“此事,我在西林帮不上忙,姐姐嫁给了太子几年,独在宫中也孤掌难鸣。家中只有你进过中枢,也只有你,跟过孟仁甫做事。眼下,孟老入阁,已是大学士了,门生也多任朝中要职。我爹赏识你心智才学,更也是看重你故交的干系,便一定要你北上去帮他。此事,你意下如何?”

蔡延道:“我意下已经不紧要了,便按叔父说好的办罢。只是,我爹他已经久病难支了,恳请叔父和伯公体恤……往后,可切勿再叫他忧劳伤心。”

蔡谡笑了笑:“这倒要看你今后的造化。怎么样,你去是不去?”

可蔡延还没来得及答话,身后却传来噗的一声。

蔡沨和蔡飏相继惊叫:“爷爷!!”

人声窸窣间,蔡延转身去看,竟是他老父忽而倒在了雪里。

……

“难怪你再等了三年才回京复任,原来是逢了丁外艰。”

裴钧双手合起那卦书唏嘘,听到这里,似乎是一个谜题终于得解,叫他又串起了更多的事来:“但你这三年之中作下的恶事,可一点儿都不像个居丧之人啊。你让蔡荣假证弹劾,贪禄冒功,送贿截奏……还有谗陷忠良。”

说着,他从卦书之中抽出张加笺,又从篾筐里再挑出封信来,将二物叠合在一起说道:“就好比这永顺二十八年的春天,你为中州阜阳卜了个‘蛊卦’。蛊卦者主巽象风,客艮象山……意为五品官员的下贬,而就在这年的八月,你如期收到了这官员的来信,是应证此卦已然告成,你便加笺在卦书中记下了信期。可是,你借蔡荣之手贬谪的这位官员……”

他将那张对应日期的信纸举了起来,指着那信纸下方清丽端美的“文肃”二字,幽然问道:“不正是高爷么?”

蔡延瞳仁一动,听他继而讽笑:“得亏高爷还念着同期之情,十年如一日地给你来信,始终为你留有位置,此番与你交心吐苦,更是大骂这谪贬又是被梁旺害的。可他哪儿知道……从这一年开始,害他一次又一次谪贬穷乡僻壤的幕后之人,却竟是你啊!”

“是你,躲在蔡荣身后穿针引线、移棋布阵,这才盘活了蔡氏当年散落各处的隐线和暗桩。也是你,用了整整三年的时间,为畿辅各道都安插好了继任的人选,如此,才能助蔡荣在朝中一举拔除了丁梁党朋,叫他成为了永顺爷面前顶顶的忠臣。而这两党的官员一去……坐进他们空座儿里的,又全都是你蔡家的人了。这般运筹帷幄的手段,若非亲眼所见,谁又能想到是你一人之谋呢?”

说到此处,他似是心惊地拍了拍胸口,将手中的卦书扔回篾筐,啧啧笑叹道:“蔡太师真是机关算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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