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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其罪五十六 · 挟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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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初刻已过,月更高升,文德殿所在的皇城西南一隅火势滔天。

宫内的禁卫正被紧急调动,赶往救火,而驻守在午门西侧的火班营中也已拨出六百铺兵,直赶在了宫门禁闭之前,将两架高大沉重的水龙机筒运入了宫中,与宫卫一起展开了紧锣密鼓的压水灭火。

与此同时,皇城禁宫北门外的甬道之中,夜黑无灯,几列卫队竟在这黑暗之中秘密集结。

他们身着禁苑巡护营的鳞甲戎装,在苍月照耀下周身冷光,粗略算来,足有近千之数,可眼下还未到宫卫换防时分,后来集结的一些便还没有取得兵器。

此时此刻,这近千双眼睛都直直望向面前那扇通往大内的宫门,足足再等了两炷香的时间,才终于听得门内传来起栓之声。

阵前手握武器的将士即刻厉目防备,屏息紧盯着传出声响的那道门缝,而一瞬之后,那红漆铜钉的大门打开,竟是蔡延从中走了出来。

蔡延脊背佝偻,尽显老态,脸庞依旧是揉满了皱纹的沧桑,可眶中那一双灰黑的老目,却反出了眼前兵甲的精光。

此时他一袭银鹤补褂已被血迹溅脏,追随他身后的数十侍卫也个个倒提着三尺红刃。

刃尖滴血的嗒嗒声中,他背对身后冲天的白雾浓烟与浩然火光,眼见宫门之外这阵列私结的千数卫兵,目中毫无一丝惊异,只缓慢地抬起右手,用枯枝一般染血的手指,将一卷暗金的诏旨抖落开来,开口喝令道:

“兹奉皇太后懿旨,众将听令!”

列阵的侍卫即刻齐齐跪地,听他沉厚的老声随风回荡在这方阴黑的甬道里:

“奸臣裴钧,藐视祖宗成法,狂悖乱政,竟敢以诓谬之案,构陷我朝忠良重臣,祸乱朝纲,欺君罔上,合当诛杀!今着巡护营步兵统领谢平、唐真,率领众将歼此孽臣,捕其朋党,以肃清君侧,匡正国本!钦此。”

“末将领旨!”

阵前二人连忙举手接旨,下刻站起身来,左侧头戴红缨头盔的中年人立马走到蔡延身旁,深感不安道:“姐夫,计划有变。方才宫门戍守来报,说皇城司已先了咱们一步出宫,不知为何,竟是带了圣旨去押裴钧问话,眼下,那裴钧已经被押进宫面圣了。要是他已经向皇上呈了那什么密诏,咱们家岂不是——”

“制敕库已焚,大内秘档尽毁!他呈了诏也没有对证!”蔡延打断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远处的火光,“他敢拿出来,那便是矫诏!又有何物能为他作证?事到如今,我们已没有回头路了。他既是受押入宫,所幸就并无兵力可依……眼下宫门紧闭,料他也插翅难飞。只要杀了他,六部涣散,京兆驿递和漕运的禁锢一除,我儿得活,蔡氏不灭,我们就还有中西世家可依,谁又能奈何我们?你再如此畏畏缩缩,那裴氏竖子不死,明日身首异处的就是你我!”

他从腰间掏出一块金令,递给领旨的另一人先道:“唐真,这是太后金令,你拿着,先领未得兵器的人马前往南衙武库配械,与我们在中庆殿会合。若遇阻拦,你可行先斩后奏之权,务必速战速决。”

唐真肃容领命后,他才又向那个叫他姐夫的中年将军道:“谢平,你领剩下的人马,现在就随我前去面圣。我们有太后懿旨,今夜,便务必趁此诛杀裴钧,决不可遗留后患!”

亥时正,皇城内大火将熄,宫墙间烟灰四散,经风一吹,便弥漫殿宇。

中庆殿外夜星疏疏,暗夜月下,三百名皇城司卫明火执仗,押送裴钧朝殿门走去,而在这一群窄袖紫衫的劲装侍卫之间,裴钧只穿着从榻中带出的白衣白袍,此时像极了一张被揉皱的白纸,正浮在周遭的暗色墨迹上,手无寸铁地漂向那百步石阶上的飞甍宫阙。

他的神容是平静而沉邃的,腰间的细带只松松地系着,乌发虽已拿木冠束起,两鬓却垂下些散乱的发丝。

他的脚上连鞋都没穿,一路走来,素白的足袜已踩得污灰,脚底也因宫砖的冷硬而冰寒刺痛,周身全是一副仓皇受捕之状,可那袖手行路的步履和身姿,却丝毫没有因此狼狈,相反,倒还在这潦草不整的衣冠之下,显出了几分落拓与松弛。

这条去往内朝的道路,他前世今生的二十年里,曾走过了无数次。

这京中秋末的寒风与霜冻,他更是在这来去的路途中,受过了无数次。

临近午夜的宫道,寂冷凄清,中庆殿外围列的重兵,更似铁铸一般寒意森然,可裴钧身上虽只有单衣薄袍,此时的胸膛中,却搏动着震地般有力的狂跳。

他的浑身热血充盈。

他一点都不冷。

遥记前世他披袍入阁,变成太傅的时刻,似乎也是一个如此的寒夜。他曾独自举灯走在这宫砖之上,一人一影,一身一命,无怨无悔地挑起过无人敢想的万钧重担,可那半生心血写在如铁史笔下,却只有诛心剖肝的四个字,“靡费无益”。而在那之后,他踽踽走过的每一步路,又曾有多少人看着,骂着,比量着,畏惧着……但如今再去回想起来,那时他自己又是何种心境?他居然已经不大记得。

而这条数朝如一日的觐见之路,二十年前他父亲平寇袭爵、入京领赏的时候,一定也曾走过。那时的父亲,又是带着何等的心绪,一步步走入金阁去面见圣上的?而几番领旨,几番出征,几番在官场阴谋和残酷疆场上蹉跎了无边岁月和一腔热血之后,父亲再回到京城,再由此入宫,再领了最后那一道皇命出征时,又该会是何等的心境?

姜越十年前回京与他再见的时候,也曾有过那般心境吗?

而此时此刻,他的姜越……又会是在做什么呢?

想到这里,裴钧忽地扬起长眉,举头望向了天顶的白月,一时间,纷繁的前世好似落叶,粲然从他眼前飘零,而顶空皓月坠下的霜华,却静静地垂在了他的肩颈。

他一张开双臂,那莹白的纯光便毫无保留地向他泄下,霎时铺遍他满手满膛,好像轻纱一般,万分柔和地盖在了他的身躯之上。

他蓦地轻笑起来。

这应是他两世以来最为清白的时刻了。

在这一刻,他终于化作他自己。

“启禀皇上,裴钧带到!”

报喝声在前方响起,裴钧已被卫队裹挟去石阶之上,由身后的侍卫一把推进了大殿。

中庆殿中灯火通明,御书房的暖炭温烧,倏地照亮了他的眉宇。

他抬起眼来,静默的目光便与七八步外的姜湛相接。

明明他才是被押来问话的人,可这样的目光,反倒把姜湛看得微微一怔。

他一身白衣,缓衫,木冠,未着履,显然一副从被榻之中被拽来的样子。

他如此衣衫不整的模样,姜湛实则曾多次见过,但这时一看,却又竟似从未曾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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