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世海袖着手,很和蔼地笑道:“是,是。原是下官考虑不周。咱们签的报状,大人必然是要再改改的。”
这话不轻不重,却直如一根绳索勒住了张三的脖子。
孙世海恍似没瞧见他的脸色,回身将自己身后书架上的一摞折子也抱来了他面前,神色倒很明朗一般:“这些也是各臬司递交来的报状,结案的、调案的、交审的,老多了。原想是夜里都批不完呢,多亏了大人您体恤下官。”
他将这一摞折子往前推了推,张三粗略一看,竟有三四十册之多。
这时孙世海都还在笑,又恭恭敬敬地问他:“那大人,咱们部堂里议罪银的案录,贯来也是下官坐管的,要不……您也一齐看看?”
张三皱了皱眉:“议罪银?”
孙世海点头:“咱们刑部比不得御史台干净,提点嫌犯多,衙役狱卒也多,平日里花销大,往内阁里头请款,多的是不批的时候。眼下这牢里还缺着块地洞呢,咱们也没钱补啊。多亏从前崔尚书会想法子。他与诸位阁臣商量的,些许小罪小案,不伤体统的,就改为罚银。此事,诸位阁部和皇上应是都知道的,您也应该有所耳闻呀。”
张三面色僵硬道:“是有耳闻……可这岂非以钱买罪?”
“可不能这样讲呀,大人。”孙世海连连摆手,很耐心地同这位年轻的上司解释,“您想想,咱们花钱供衙役捉了人犯,待人犯入狱,又要花钱供狱卒看牢,人犯在狱中还要吃食,又要有人清理那腌臜东西,且只说画押、堂审的笔墨费,每月都需几百两银子,还有这递送文书的杂役们,每个人,一日跑几趟是一贯钱,不跑干站着,也是一贯钱。这钱钱钱,衙门上下处处都要花钱,若不寻些个法子找钱,咱们岂不是要关门大吉了,又怎么捉拿坏人?”
张三听来直觉脊背有些凉意:“我上任的时候,你们怎没告诉我这些……”
孙世海长长地“啊”了一声,拎起自己桌上的茶壶,往还空着的一只玉杯里倒出些金黄的茶水来:“您上任就摊上了要案,不久又去了沿海,我瞧来可累得够呛,加之……这事儿罢,确然也不光彩,裴大人也再三拜托咱们,说您是他瞧着长大的,要咱们刑部的上下一心,好好帮扶大人您呀……这些杂事也糟心着呢,我便没往您跟前儿过了。如今您要是愿意多看看,那下官就都拾掇拾掇,呈给您看看。只是除了这议罪银,还有与讼师、文书校勘、各地州府衙门的往来银钱……”
他说到这儿,一顿,把那盛了茶水的玉杯递在张三面前,看向他笑:“瞧瞧,下官这一说,倒说太多了,怕是耽误大人查案子去。大人且喝杯茶,压压惊,回头我把文书理就,都送大人那儿去。”
玉杯茶水被塞进了张三手中。杯壁温温热热,张三却觉出滚烫。
他人虽木讷,心倒还雪亮。他很清楚孙世海和他说这些话的意思。
若把这话当成施压,孙世海确然是告诉他,管理衙门不止是查案子,刑部比之宪台,也更多了不少灰蒙之务,如果信不过刑部的下官办案,那衙门里头的桩桩件件,便都由他一个人办去,累死了他,他们也甘之如饴;可若把这话当成提点,孙世海也是告诉他,刑部的下官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尽心尽力地帮他兜了许多底子,眼下他要收归全权,就是打了所有人的脸,甚至还打了让刑部上下一心帮他办案的裴钧的脸,这对于他眼下的境状而言,是毫无益处的。
所以,究竟是把这话当做施压,还是提点?
张三握着手中的玉杯,沉默了许久。
孙世海看着他,抱臂笑笑:“大人,茶快凉了。饮茶,还是需趁热啊。”
张三沉了沉眉宇,再思索了片刻,忽地抬手饮下了那玉杯里的茶水。
茶水并不苦,在喉头留下了微妙的回甘。
待咽下去,他极低声道:“好茶。”
然后他又想起来说:“谢过孙侍郎。”
“好说,好说。”孙世海接过他喝空的玉杯,一边收拾,一边道,“那就不打扰大人查案了,我稍后就将——”
“不必。”张三短促地说道,“部院事务繁多……孙侍郎既已分担,我亦无需担忧。”
孙世海舒展眉头:“那这结案报状,大人还改改么?”
张三垂眼,将手中折子放在他桌上,启齿再三,方能成言:“孙侍郎都签过了,应是已有考量。便从下一季报状……交付时,您再随我参详一二。可好?”
“好,好。”孙世海拿起那报状,眼睛慢慢眯成了两道月牙,呵呵地笑,“下官得令。那这些人,就释放了啊?”
张三将目光从他手中报状上收回来,蹙眉一时,还是点点头道:“有劳孙侍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