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六斤跟着董叔把热水打了来,大夫撸起袖子用襻博捆了,一面绞帕子一面答他:“小孩子被打了巴掌,还会怕得做噩梦发高烧,裴大人被这样重的杖棍打了这么好些,就算心里知道不怕,身子又岂能不怕?如此重的内伤出血,脏器都受损,就算是发烧迷糊着,人身也知道痛的,如何不发抖啊?”
董叔给裴钧擦了脸,漱了口,趁站得近了,劝姜越说:“王爷,这伤势有大夫医治,要不您还是——”
“不妨事。”姜越摇摇头,沉着眉头想了想,“烦请您差人去我府上一趟,请一位赵先生来,我有事交代他。”
董叔不敢耽误,径直叫身旁的六斤去了。
大夫很快调好伤药,为裴钧处理伤口敷上了药泥,走去外间为他开些内服退热的汤剂。
董叔见姜越仍旧动也不动地守着裴钧,不由想起上回裴钧中箭的情景,老目微微发红,抬起手来,犹豫了一下,还是往裴钧的枕头下指了指,壮起胆子道:
“王爷,我家大人……枕头下有个香囊,每晚上都捏着睡的,不知王爷……知不知道?”
姜越的忧思被他这话岔开,下意识垂手往裴钧枕下去摸索,摸到了一个软物,牵着穗子扯出来一看,居然是他春闱后去张家路上给裴钧的那枚麒麟香囊。
香囊的气味已大半消散,可当时裴钧拿着这香囊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姜越眼神微颤,喉头有些发堵,握着裴钧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些,低头看着那香囊,说不出话来。
董叔见他这样,为难地想了想,叹口气说:“昨晚上您走了之后,大人在屋里是翻箱倒柜啊,就找那件棉褂。我说他疯了,他也不言语,今早把那棉褂裹在补褂里头,要穿去上朝,倔得跟头驴似的……还让我把免死金令给寻出来,我就知道今日怕是险了。我求他别出门儿吧,他也不听,只说晚点儿就回来,早饭也不吃就要走,还嘱咐了我一件事儿。”
姜越抬眼,听他说:“大人让我给他包个荷叶饼带着。他说晋王爷忙了一宿,怕是不会记着吃东西。他要给您带去。”
姜越这才想起来,放下香囊,从怀里掏出裴钧上朝前塞给自己的油纸包。
可过了这么久,里头的东西经了暑气,早不能吃了。
姜越一时茫然,肩都落下。董叔却早料到似的,恭恭敬敬地从他手里接过那油纸包来,低声说:“不妨事儿。外人总道我家大人周全,实则他一点儿也不周全。这么热的天,哪能这么带吃食啊。王爷要是想吃,回头我再另做……”
姜越心绞顿起,好一会儿才艰难出声:“他一开始就知道……今日会这样?”
董叔摇了摇头,老声叹道:“这就不知道了。朝堂上的事儿,家里做下人的不懂,我这忧心啊,大人也不顾。大人从来心细,总说做官是如履薄冰,有备无患,常常也有小心防备的时候……只是今日这样的防备,还是头一遭。他从来最恨这免死令了,总说这巴掌大的金令,竟断了他的将军梦,真是恨得要死……但今日却又找来捏在手里,我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姜越低头看着裴钧紧闭的双眼,睫羽微微一颤:“他还说什么没有?”
董叔点点头,袖手立在他身边,老老实实地答:“大人说,王爷来了,要是生气不说话,就让我陪着王爷多说话。王爷若是问什么,我就答什么,别让王爷一个人坐着。”
姜越一时气滞,抬头看向他。董叔被他看得一怯,退了半步,吞了吞口水。
片刻的沉默后,董叔又道:“王爷您……别瞧着大人他平日里伶牙俐齿的,实则他这嘴呀,最笨了。”
姜越依言垂眼,看向裴钧的嘴,见那嘴唇原是丰润丹朱的颜色,眼下却色泽尽失。
想到这人在明堂午门里激辩如流的样子,他有些倦然地闭起眼,用手背蹭了蹭眼角,好一会儿才道:“老人家,他要是嘴笨,京城里还有会说话的人么?”
董叔压低声,叹道:“哎,对外人,他这嘴啊,是厉害。从小时候学监里骂到如今这朝堂上,连我都听说,那是太厉害了。可他对自己人呢……总是把什么都想到了,想得滴水不漏的,却什么都不会跟人讲。他把自己委屈得缩进了地缝里,也不会叫人瞧见一丁点儿苦。旁人总道他短年高升,是皇上的恩德,是宫里的赏……他们岂知,我家大人夹在人堆里日日忧心?他们岂知,我家大人夜夜达旦地看折报啊?那书房里头堆起来的折子,总有那么老高呢。等夜里看完,再一笔笔地写好回折,他的两只手就都染黑啦,我要给他擦好久,才能擦干净呢。那天一亮,这些个折子还得送去各地。地方的催,宫里的催,六部的催,内阁的催,京兆的催,一刻不得停。人人都在催他给句话,他们把咱家这门槛儿都要踏破,何人又知道我家大人心事重,连睡一个好觉的时候都不见能有呢?这么些年了,也就是您头一次送他回来的时候,我才在大人脸上见着丝喜气。这于他倒是极不易的……”
姜越抚着怀中人的发顶,听言有些恍惚:“他在外头倒总是笑眯眯的,从来不像累了的样子。”
董叔浊目酸涩,闪着泪笑了笑:“那便是熬着。大人说,做官就是比谁能熬,熬过去,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