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区八个字,令牌也不足半掌大小,可此时挡在裴钧胸前,截在十二把钢刀之间,这小小的八字金令却比铁打铜铸的盾牌还要坚不可破。而那令牌之后,裴钧冷静无波的双眼正自十二道锋刃间看向御座之上的皇帝,眼中的凌厉之色比锋芒更冷,竟仿似一把无形利剑,剑尖直指姜湛的眉心,叫姜湛的后脊都发起冷来。
裴钧身后的官员尽都被慑住,方明珏跪得最近,眼下是一动都不敢动,两只猴儿似的眼睛全瞪圆了,嘴巴虽张着,却不知是该求情还是劝降,只无声碎念道:“免死……免死令……他有免死令……”而他身后的闫玉亮更是举着双手,根本不知是要拦那没有落下的刀刃,还是要护着毫无畏惧的裴钧,便只得颤颤停在半空,踟蹰而无用地来回安抚,抖着喉咙,发不出一句声响。
然而在这一刻的寂静之中,裴钧倒是朗然发声了:
“皇上是要杀谏臣吗?”
他沉着的音色回荡在大殿之上,人虽还跪着,却脊背直挺,头颈一线,气势直如虎坐山林,双眼之中精光毕现,亦好似夜色之下回眸的雄鹰。
周遭十二司卫愈加惊疑,退了退兵刃,不时回头望向姜湛的圣意,而他们手中锋利无比的十二把刀刃,此时却只似蒲苇蒿草一般,在这生杀的狂风间举棋不定。
正当姜湛狠戾了神色将要下令之时,大殿上落针可闻的僵持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却从内阁末座幽幽响起,穿过这一室紧绷,传来了殿前:
“皇上……不可杀谏臣!”
众臣回头去看,见是一直没有说话的张岭,扶着椅子站起了身来。
他头发斑白,面色灰青,目光钉在刀光缠绕的裴钧身上,双眼似是被那红衣灼痛,几乎是从牙缝里才挤出了这句话,又接着说道:
“昔……正德年间,祖皇好战,尽用民赋,终年征徭,常欲虏掠夷狄,以显勇猛,致使无边之地,无不荒芜,无数之民,无不哀泣。臣之先祖张津,曾备下棺椁入宫面圣,以死劝谏祖皇收敛好战之心、与民更始,而祖皇仁明,为此下了罪己之诏,息兵止战、悉听民意、广纳善谏,故也曾立誓,帝王绝不可杀忠谏之臣……眼下,皇上愿保内阁,是维护祖制,那不杀谏臣,便亦是祖训,是诏誓,同样不可枉废。臣,恳请皇上三思!”
他话音落下,殿上众臣方知裴钧那短短一问竟有这般用意,自是无不心悸,而堂上的姜湛闻言,更是倒退一步坐回了龙椅里,惊觉自己差点再度陷入了裴钧三言两语间设下的危局,额间不由渗出冷汗,只能无言地望向张岭。
面对这无声的求助,张岭立于朝堂危局之上,明知道裴钧是为了保命,利用他张家“备棺骂天”换来的帝誓行此弄权之术,却未料裴钧的权术,竟已能将百官与阁臣、阁臣与帝王,乃至人臣与君主之间最为本质的微妙境地玩弄于鼓掌,以如簧巧舌层层设陷,为达目的,此子不惜以身相逼、动用免死御令,面对刀兵,还敢拉皇帝的声名垫背——这般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早已不是“权奸”二字得以形容!
张岭曾经教授裴钧为官为臣,只道此子心性奸恶、难以教化,却不知他何时有了如此之能,如此气魄,这令他不由心生恶寒、头脑发冷,直觉此时站在阁臣座边,竟似立于悬崖山冢的大风之间,而目睹裴钧今日堂辩,更直如看见庞然巨兽向他张开了血盆大口,而他望尽周遭,却毫无退路。
也许唯有跃身崖下,才可免遭虎口。
思及此处,他凛然捧笏道:“启禀皇上,这新政之中,臣自知政令有失,方致此征战乱象,裴大人的弹劾……臣认。可内阁之中,错在臣身,错不在制,臣恳请皇上顾念社稷之重,勿废内阁,容臣自请辞任阁臣一务——”
“等一等。”
裴钧的声音从司卫的包围中传了出来,不无讥讽地冷笑道:“正所谓‘法惩罪,罪应罚’,张大人既是认了弹劾,那离任受讯便是理所应当,何苦还要呜呼哀哉,充一副自请辞任、息事宁人的圣贤模样?”
他将免死令牌收入袖中,仰头闭目一息,极力忍怒道:“至于错在臣,还是错在制,张大人一家之言,又何敢评说?且看南地万民血泪,我朝兵事将起,这当中的生离死乱,是多少百姓的委屈,是多少朝臣的恨?!为此恶政者,死不足惜!张大人贵为公卿阁臣、法学大儒,何得不明白这个道理?!”
“够了,裴钧!”
姜湛挥了挥手,挥退堂下十二司卫,强压着怒气看向他:“内阁之制关乎朝纲,决不可废弃!你的谏言,朕不能纳。然南地此乱确由新政改弦而起,薛张二位阁部……也理当负起一些责任,即日,便暂免职务,先回家反省罢。”
这话只是缓兵之计,以免裴钧再得寸进尺,薛太傅连忙起身和张岭一起领了旨意,这时实在不敢再说一句来触怒场上的任何一方。而裴钧身后众臣见刀兵退去,也无不拾袖擦汗、松了口气,以为今日终于不会再血溅朝堂了。
可就在这时,他们的头顶却又传来姜湛冷冽的声音:
“至于裴钧,你虽为直谏,却喧哗朝会、顶撞朕躬,侮辱公卿阁臣,虽有先皇御令免死,可活罪……却不能擅逃。”
“今日起,朕罢免你少傅之职,所兼他职,亦皆停职罚奉三月,责令检讨上疏,交由黄门。待司礼监盖印签批,你便去皇城司领二十廷杖。朝中若有为裴钧求情者,这杖数再加,若有再议废弃内阁者,亦形同裴钧之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