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钧再次与姜越换过眼神,口型道了暂别,才放下车帘共裴妍坐好。
马车在一声鞭响下哒哒行往皇城,一路微晃。裴钧任由裴妍死死紧握着他的手臂,抬手拍了拍裴妍手背,接着便不发一言地盯着胡黎这褐布暗纹的马车内里,用眼神追寻着其上道道褶皱,一时只觉那些经久以来埋藏在意识深处的记忆,就似灰暗蒙尘的轻烟般,正渐渐从那些褶皱间冒出来,一眨眼,便化为冰透人心的冷水,顷刻涌入这方小小马车,瞬间将他淹没其中。
他想起前世元丰九年开年后的第一场雪。
那是官中开印办差的第一日,清早,他在姜湛宫中被胡黎轻轻摇醒。天还没亮,胡黎也没惊扰姜湛,只作了手势叫他起身走至外间,待捧过一旁小太监奉来的瓷杯递给他漱口,才低声告诉他:“裴大人,礼部和内务府方才来了人寻您,说有要事儿。”
裴钧一边穿戴好补褂乌纱,一边皱眉问他:“什么事儿那么急?”
胡黎踟蹰一时,不答只道:“冯侍郎就在礼部候着您呢,您见了他许就知道了。”
于是裴钧罩上紫貂大氅匆匆出殿,撑了宫女递上的黄油纸伞,走在砖红的甬道间,眼前尽是纷纷扬扬的雪花从浩然穹顶飘落而下。
他一路手脚冰凉地走到了礼部院外,还没等哈上口气搓搓手,便见冯己如一脸戚戚地守在部院门口。
看他来了,冯己如摘下官帽低头向他道:“大人,听内务府说,昨儿夜里……”
“瑞王府的小世子殁了。”
天地间的雪在那一刻变得晦暗。
一股冷意从裴钧的四肢直戳他心口,令他站在雪地上一晃,手中的油伞倏地掉落在地上。
冯己如忙为他捡起伞来重新撑好,恭敬举在他头顶上,另手推开了部院半掩的铜钉大门,小心翼翼地接着说道:“因钦天监算下的入殓时辰很近,眼下瑞王府便急着寻咱们定下棺椁随葬,又因事关亲王世子,下官无权自行定夺,这才要请大人过来……”
后面他再说了什么,裴钧都听不大清了。他脑中直似狂风大作,山雨袭来,嗡嗡间,不知是如何点了人手车架和丧仪棺椁,亦不知是如何领人到了瑞王府上,只记得那时阖府哭丧声中,瑞王姜汐正瞠目懵坐在正堂椅中,而一旁管事见礼部来人,只垂眼道了句“裴大人节哀”,便不多言地引他往里走了。
礼部众等在廊下,裴钧随管事走入跨院耳厢,只见雕花木床中层叠的锦被里,一个小脸儿青白的孩子正乖乖巧巧地躺在里头,周身穿着金线缝紫的寿袄,口中含了个红底的玉,紧紧地闭着双眼,那模样安安静静的,倒像是睡着了。
可这双小小的眼睛尚未见过多少世事,却已然不会再睁开。
这便是裴钧前世最后一次见到姜煊。
……
“裴大人,到了。”
胡黎一声轻呼引裴钧回神。
裴钧抬头间,马车的帘子已被外头的太监捞起。他扶着裴妍下了车架,抬头看了看眼前宫门上“枫林斋”的素匾,目光望向门内,眉头紧紧拧了起来。
天花,俗称痘疮,医书言病者发疮头面及身,须臾周匝,状如火疮,皆戴白浆。若不及时医治,数症并发,病剧者多死,而治中若是调养不当,病人亦会疮瘢遍体、弥岁不灭,恐留永疾。
想到此,裴钧心中浮起了令他惊悸的念头:莫非姜煊此世也难逃早夭的命数,依旧活不过这一年去?
正恍惚间,他听胡黎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裴大人,天花是要传人的,还劳您二位穿上疫装再进去。”
裴钧扭头,见胡黎令小太监为他和裴妍一人奉上一件防疫用的白布罩衣,顿时明白过来,便与裴妍相互帮衬着穿上了,又一人蒙了口大大的白布面罩,这才跟着胡黎往这枫林斋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