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北部各族头领各自带人抵达围场营地,守军便往外围拓宽了数十营包,又在场中搭建十丈见方的高帐,按制行了开猎宴,所有人等入席。
席间可说觥筹交错、其乐融融,裴钧带了冯己如陪完两轮酒,鸿胪寺的接手了和谈一类事务,没了他的活儿,他便撤下来与方明珏打招呼离席,径直回了营帐。
岂知白日精神,他沾床却觉一身疲累,睡下就是一个梦。
梦里的景象模模糊糊,面前有数百光点莹莹跳着,像成排成列的蜡烛。蜡烛四周花花绿绿人影晃动、嗡嗡作声,似有人在唱经念咒,又掺杂重重急急的鼓点铜铃,磨得他耳根生痛。
——是那个萨满怪梦!
裴钧心中一惊,此时挣扎未醒,眼前却因此更清晰。
这是个暗室,暗室正中燃了成百上千的蜡烛排成阵列,周围转着九个面目狰狞的蓝衣萨满,此时正摇头大跳、拍鼓摇铃,而大片蜡烛的对面站了一个红金披风的背影,此时正面对着距裴钧最远的那壁石墙,石墙上还钉着个白布包裹的死人——
一个死去的裴钧。
被砍下的头颅已缝在了断裂的脖颈上,叫那个裴钧看起来像是被蝉蛹包裹的破布傀儡,这时又突兀响起了可怕的一声:“裴钧!”忽而便叫裴钧浑身都蚁噬剧痛起来,更不知为何地被一把怪力向对面扯去。
那叫声是从红金披风里发出,渐渐更大声起来:“裴钧!——裴钧!”
两声之后,裴钧竟已被拉到那披风身后,不禁吓得猛然向后挣扎发力,此举却叫那红金披风若有所觉般忽地回身,霎时,上一次梦中那黄毛黑角、巨目暴凸的青蓝鬼面便又与他咫尺相对!
一双修长却苍白的手从披风里缓缓抬起,放在那鬼面一侧,似要揭开。裴钧勉力凝神细看,只想知道这几番让他饱受摧残的恶人究竟是谁。
可就在那人掀起面具的一刻,裴钧却只觉自己被人猛地一摇,神智登时一涣,那股力气再一摇,隐约的叫喊顿时灌入他耳中,叫他忽而惊醒。
睁眼那一瞬,推他的力气突然化作五指,捂住他口鼻,裴钧猛觉危险,手便已先于意识地迅速摸出枕下短刀,出鞘就向虚空刺去——
却在手腕被挡住的一瞬,听见姜越急急低稳的声音:
“裴钧,是我!”
这一声叫裴钧终于从噩梦中清醒,双眼中亮起的帐中烛火里,竟见是晋王爷姜越皱眉半跪在他床畔,而他手中的刀尖正直直指着姜越咽喉,若不是被眼疾手快地挡了下来,说不定已真扎进去了。
姜越收回了捂他口鼻的手,裴钧顿时吸气收刀,惊魂未定:“……王爷怎么来了?”
姜越舒眉放下了格挡的手,吐出口气来看向裴钧:“是丰州的消息忽而到了,孤特来告知裴大人,不想却见裴大人困于噩梦,这才……”
裴钧顿时只觉被姜越这奸贼看去了睡相,有些脸烫,可若无姜越推他那把,他说不定又要被吸进前世的身子里去遭一番砍头剧痛,这一想,不免又对姜越生出一丝无法言说的感激,只能低低出声道了句:“……谢过王爷。”
“裴大人何以在枕下藏刀?莫非近来也遇了刺客?”姜越也随他站起身来,一边与他走出营帐一边道,“孤身边尚有两名武艺高强之人,要么借给裴大人——”
“不必不必,王爷挂怀了。”裴钧终于安了些心神,回头向他一笑,“臣区区小吏,怎么会有刺客来杀臣呢?臣只是枕着刀睡得安心,王爷不必多虑。”
姜越听言眉心一紧,再看裴钧一眼,却又低头不再多言。
二人向营地西侧的密林走去,至人迹罕至处,林间夜雪疏疏,月影似练。
姜越说刺客身上的刺青行序已查出,果真属当年裴父部下的斥候营,而斥候营也确如兵部蒋侍郎所说,在朝廷案籍中早已全死光了。
可一般死去的士兵,回乡安葬按制都是要由家亲去官府报丧销户的,可这名刺客在丰州的户籍中却并没有注明死亡,又因为辑录已过去了十来年,现今不知当初主簿何在,就无法考证是错漏还是实情,而姜越的人下乡寻访此人家亲,也被邻里告知早已搬走许多年了,仿佛是因为什么而匆匆躲了起来。
“孤认为,”姜越拍了拍肩头的雪,和裴钧一起停下来,“当年裴将军身死或另有因由。”
“先父当年,确实死得蹊跷。”裴钧在冷风中叹出口白气,站在林中雪地里接上了他的话,“此事,萧老将军曾说过一次,臣便一度耿耿于怀,可多年来与萧老将军两边查去,也并无头绪。据说,那时仑图起兵南下,先父与朝中定下路线领兵前往,可先行打探敌情的斥候营却迟迟未有消息传回。先父生疑,就扎营暂等,不料夜里却遇骑兵突袭。他且战且退又被后方包围,巧得像是有人走漏了军机。虽然先父领兵拼死剿灭了敌军,可数万人马最后只剩几千,朝廷惨胜,先父也身死沙场。”
“裴将军生前可有政敌?”姜越侧头看去,林间的疏影中,裴钧脸上光影莫测。
“先父是个老粗,有政敌他大概还拉着人家喝酒呢,察觉不到的,故而从没听他说起过。”裴钧无实意地笑了笑,“萧老将军说,从前就连蔡延都与先父称兄道弟,御史台弹劾先父御下不力,蔡延还帮着先父说话。也不知道蔡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毕竟承平求亲时,蔡延不也帮着王爷您说话么。”
他虽是在笑,可神色却萧索。姜越沉眉望着他,犹豫了很久,才沉声说道:“实则……裴大人出征仑图前夕,曾被我皇兄召见过。那时孤在场,你师父张大人也在场,此事连今上都不知,裴大人与萧将军就更不可能知道了。那时,皇兄曾下过一道龙符密令。孤一直认为,裴将军之难,应当是与这密令有关。”
“龙符密令?”裴钧被这秘闻一震,回头看向他,“王爷,你不是在说笑吧?”
自古以来,改朝换代之帝王之所以能改朝换代,是因为他们在长久的征战之后能占领皇城昭告天下,说自己已获传国玉玺,是那玉玺所刻之“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君主。但实际上,传国玉玺并非真的只有那一方玉玺而已,除它之外,皇帝还有三方天子玺印和三方皇帝玺印在手,分别用于文武大臣和诸侯兵将之调令。
这六方玺印既是各有各的用处,便少有叠盖而用的时候,这就意味着,一旦它们同时叠盖在某一道诏令下,此诏就同时关乎文武、诸侯、兵将,那么这诏令所涉之事,便是举国之重。
在传说中,承载这道诏令的诏纸一般是黄色的,又因盖满真龙红印,极似道法符咒,便被称作“龙符”。
裴钧没有想到,这流传在朝野谈资之中的龙符密令,竟然真的存在过。
“我没有说笑,当年皇兄确曾下过一道叠盖五印的龙符密令,为的,就是要讨伐蔡氏。”
姜越满容肃穆道:“那时皇兄知道,若世家坐大、内阁臃肿,则架空皇权,叫姜氏皇朝无寿,于是便召集裴将军和博陵张家,再加上几个皇亲兄弟,在他宫内密室中详谈伐蔡方略,趁春祭用印之机,换用国玺,盖出龙符诏纸来,写就一式两份诏令,一份在他手中,一份封存在大内密档,要我们共誓一心,奉诏伐蔡。”
裴钧拧眉问道:“所以我爹当年竟曾受龙符密令所诏,要去伐蔡?”
——此事他还是两辈子以来头一回知道。
“可当年涉事之人唯有我爹遭难,蔡氏到今日都还好端端的,那传说中的龙符密令,便是根本没被用上了?”
“不错。”姜越沉着眉宇点了点头,“当年这伐蔡之事,我与皇亲兄弟为天子家谋,负责切断宗亲与蔡氏的联络,裴将军为兵谋,负责弹压蔡氏手中的军力,而张岭为律谋,负责兴狱讯问、定蔡氏之罪,但那张龙符密令,并不保存在我们三方手中,皇兄离世时,龙符也并不在他手中。因此我曾经猜测,这件事或还有第四方——”
“必然有第四方。”裴钧接过他话头道,“君权、律权、兵权,你们当时都有了,先皇还需要一张嘴来参劾蔡氏,而这张嘴,一定要说得动天下人才行,那就必须是个名臣。无论这人是谁,龙符密令既然不在你们三方手里,就一定在他手里。有了这第四方,密谈与会之人就算一个个失利落马,也不会让此龙符落到蔡氏手中,则后起伐蔡者无论还有谁,就都有天子诏令可依,即是师出有名。我猜……保管这道密令的,会不会是那时的内阁首辅,孟仁甫?”
姜越道:“你与我想的一样,孟仁甫当年确是一代名臣。但我与泰王还未及佐证,几日之内,孟仁甫就被蔡延栽了勾结边将、受贿任人的罪名,黜出京师了。他一出京就死于非命、曝尸荒野,令朝野大惊、百官恐惧,想来是蔡氏报复而为。倘或他曾保管密令,那密令也随他身死而失了踪迹。而在那之后没过多久,仑图就起兵南下了,你父亲受诏出征,皇兄的谋划也就不得不搁置。”
裴钧敏锐地发觉了姜越的停顿点,压低声问:“王爷以为,是密谈泄露了?”
姜越点头:“在仑图起兵、裴将军身死之后,裴大人可记得朝中还有什么大事?”
裴钧细细一想,按时间先后道:“东宫失德、巫蛊咒父,暗蓄兵马、企图篡位。太子因此被废,葬身于彩云殿大火之中,太子傅张岭也被判教令有失,罪不容赦,被贬至延平县衙三年有余。三年间,蔡延就任首辅,打压百官,肃宁旧臣与东宫亲信接连遭难,名贤忠将多受贬斥,而蔡延却出任首辅,使内阁之势,愈加凌驾于皇权之上。”
“裴大人好记性。”姜越轻轻点头道,“不错,皇兄确实查出,太子暗蓄兵马,恐有不轨之举。可当时皇兄已然重病,太子本就该继任皇位,全无必要多此一举。此问也让皇兄不安。为了不让朝中知道密谈一事,他本想先废太子,终朝野非议,再接着秘查下去,以洗清太子的冤屈,可就在这时……”
“先皇驾崩了。”裴钧跟上了姜越的思绪,开始梳理这十年以来的大事,“当年流言说先皇之死正合了太子的诅咒,故而太子有弑父之嫌,内阁就按国罪圈禁了太子,不久,太子在禁宫自焚而死,内阁便拥立了皇后次子姜湛登基——”
他忽而住嘴,说出口才发觉叫出了圣上名讳,而这下是无法改口了,便谨慎回头看了姜越一眼,却见姜越正在薄雪中神色平静地看回他,满眼都是讽刺:“裴大人不过是惯性使然,无妨。”
裴钧有些无奈地一手叉了腰,侧靠在一旁的树干上盯着他:“王爷,您还要笑话臣到什么时候?您与宫门守军大多都熟,岂会不知臣已多日不再出入崇宁殿——”
“昨日裴大人还去了皇上车中。”姜越脱口而出,说完一顿,稍稍移开眼去看地,“如此叫孤如何放心与裴大人结盟?”
裴钧正要解释,可这话却叫他脑中一闪:“等等,昨日我在皇上车中看见了折报,沙燕内乱要借兵了……”
姜越因言看向他:“是,此事孤也听闻了。怎么了?”
——借兵,沙燕,承平,和亲,蔡氏……
裴钧脑中急急转动,忽而想起了前世承平与姜湛和亲的第三年,就起兵过海攻打了新建国的沙燕,可沙燕虽则穷兵黩武,却也并不如他们想象的易攻,而承平迫于海上资补军需太过耗费,因屡屡被沙燕攻断粮道,终于有所不支,只好从沙燕撤兵了。
如果没记错的话,那时带兵打仗之人,便是此番和亲之使,秋源智。
所以,如果承平的和亲,根本不只是看为了新政之中的利益,而是……
姜越不见裴钧说话,刚要出声再问,却忽听身后一阵隐约人声,下意识便把裴钧挡到了一株大树后,极度警觉地向发声处看去。
裴钧被他一胳膊格去贴树躲着,整个后背都被撞得一痛,莫名其妙:“怎么了?”
姜越退到裴钧身前,与他贴身站着,一起隐蔽在树影里,依旧把他严严实实地挡在身后,目光锐利地看着黑暗中的不远处,压低声音道:“有人来了。”过了会儿人声渐进,他便更低声道:“快看,是蔡飏。”
可他死死挡在裴钧面前,裴钧根本就没法探头去看,正要推他往边上让些,鼻子却几乎要贴在姜越的发梢上,不禁连忙往后退了退身子,可饶是如此,他也依旧能闻见姜越身上淡淡的草木香气,衬着冬夜冰雪,显得格外冷冽清新。
他记得,姜越小时候在宫学就是这味道。
这时不容他多想,姜越忽而又把他拉着往树干另侧移了些,裴钧未及出声询问,便听身后果真传来蔡飏的声音:
“……二皇子就不再考虑考虑瑞王吗?毕竟他年我蔡氏起事功成,瑞王登基,那贵国国姬可就能母仪天下了。”
裴钧闻言一震,姜越也回头与他相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是惊疑。
此时不能出声,二人便再度凝神,又听见另侧秋源智道:“蔡大人诚意,本君深知,可贵国江山如今还姓姜,天子虽羸弱,邦交决断却可见其心力与手段俱在,假以时日,未尝还会甘受世家左右,且姜姓子孙中,也不尽就无人了……”
“二皇子是说晋王爷?”蔡飏了然,“晋王虽手握重兵,窥位多年,又恰好是承平血脉,可二皇子又怎知道晋王爷定能成事呢?”
树后的裴钧听他说到晋王,便笑起来用胳膊肘撞了撞姜越,引姜越无言地回头看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暴露行藏。
裴钧这才又忍笑安静了,听那边蔡飏继续道:“晋王若想成事,几年来总不乏时机,却为何迟迟未有动作?二皇子就那么肯定他会反?”
秋源智笑道:“蔡大人,夺权直如下棋,黑白各分,而盘面只有方寸大小,不会多也不会少,那这其中自然是谁占地多谁就会赢。就算晋王不反,他手中兵权也不会交去别人手里,而贵国天子仍被博陵张家与朝中重臣保佐,身侧又有权臣裴钧管控文官,此番新政中也未必就能让蔡氏得势……是故依本君看,蔡太师单依地方豪强与商利牵制便欲谋求大宝,其路当是漫漫哪。”
说着,他轻叹一声向蔡飏道:“蔡大人,邦交,是置换牟利。本君不愿答应您,只是因为您选的这条路,每一步的风险都太大了。他日,就算蔡氏成事,那瑞王能否登基,也是一大变数;更何况,他的原配王妃裴氏膝下,世子姜煊已有六岁,占了嫡长,若得贵朝裴党辅佐,也未尝不可被封为太子。到那时,我承平远在海外,国姬一人在此,又如何得保蔡氏能助她母仪天下、生子继位呢?”
姜越听到此,稍稍敛眉看去,见蔡飏没有说话,似是思虑,而秋源智抬手拍了他肩头说道:“不急,蔡大学士,此事待我们回京之后,再与蔡太师商议不迟。眼下宴快散了,我们还是先回去罢。”
可蔡飏听言,却神色不甘,随即,他忽然在秋源智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秋源智的脚步因此一顿,片刻的思索后,竟回以一句:“这倒有意思。那咱们便要看看此事成与不成了。蔡大人,请。”
说着,二人便往来路渐渐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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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越见二人背影消失在林影中,确认了安全,便思索着走出树荫。
他正要找裴钧说话,一回头,却见裴钧不知何时已裹着裘袍蹲在了地上,竟正拿着一根不知何处拣来的粗树枝,锄地似地松着脚下的雪,好像在挖什么东西。
姜越静静看了他一会儿,低问了一声:“裴大人,你在做什么?”
“王爷您快来看,这儿好像有个……”裴钧再度猛掘两下,眸中一亮,又伸手在雪地下一阵摸索,片刻便拣出个小指长的根须状物,拿起来对着月光看了看,忽而笑起来:“哎,真是撞着大运了,还真是人参!”
“……人参?”
姜越站在原地没动,就那么皱眉看裴钧站起来,徒手拍着那人参上的雪泥和土渣。而裴钧不仅完全不嫌手脏,还更举着那根须笑道:“骗您做什么?这真是人参。能在雪地里捡到野参也是奇事儿了,王爷您真是洪福齐天哪。”
说完,裴钧上贡似地把那截脏兮兮的小人参往姜越面前一递,姜越下意识伸出手,那小人参就带着泥渣子滚落他掌心里,把他的手也给弄脏了。
裴钧这才突然想起姜越洁癖,一时正要再拿回来,却见姜越已经收手拿去眼前细看了。
月光下的小人参,就像是京城南门口手艺人挑着卖的泥人儿娃娃大小,下摆留着浓密的须尾,芦头上结了两个坑似的芦腕,全然是极浅的褐色,没有半分绿,就连身子都干巴巴的,一点儿也不水盈。
姜越捏了捏,有些不确信地皱眉:“这参是死了么?”
“没有,王爷。”裴钧忍着笑,“这参还小呢,只是睡了。”
“……睡了?”姜越握着那人参,这时抬头看向裴钧,忽而察觉裴钧的神情好似在暗笑他天潢贵胄五谷不分,不免赧然一时,无奈说道:“孤见过的参,大约都是死物,从前也曾听说过参是有花叶的,却也不曾见过。”
“京中自然是不易瞧见。”二人开始往来路走回,裴钧听姜越坦诚,便不在乎同他多说几句闲话:
“人参这东西呢,总是夏天开始出芽,也叫越冬芽,第二年春,芽就出土,发了草叶,遇上冬天下了雪,太冷,草叶就活不下去,枯了。枯掉的草叶残根儿会在芦头上结个疤,这疤就是芦腕了。这时候根须也在土里猫着冬眠,要是受损得厉害,就更要多猫好几年了。等养好了,春天来了,才在死掉的芽旁边儿重新再生出另一个芽,继续长花长草。山里人都说呀,这是转世投胎……”
姜越垂眼看着手里的参,饶有趣味地听裴钧闲说着山林草木,只觉在宫里百年千年的参都见过,细想来,却真从未去深究过这参是怎么来的。
此时转眼看看裴钧在月色下淡笑的脸容,他不免想起些年少的事儿,唇角微微勾起来:“裴大人似乎很喜欢花草。”
“哎呀,王爷还记着那爬壁莲和白蔷薇呢?多少年前的事儿了……”裴钧啧啧暗叹这奸贼头子颇记仇。
此时林间又起一阵寒风,他便把手袖进裘袍里,见姜越也把襟领竖起来,在夜色下回转了眉目瞥他一眼:“你不也记得挺清楚么,看来也是记了孤的仇。”
裴钧低笑几声,一下下地点头:“诚然啊,臣和王爷都是记仇的人,日后喝酒可得干一杯了。”
说到这儿,他呼出口气来,接着姜越那问说:“其实也谈不上喜欢花草……”
“臣可是小老百姓出身哪,同王爷您没法儿比。小时候在江北乡下,臣的爷爷住在山里,养了个花圃,”裴钧皱眉回忆一下,比划着,“约摸有两箭地吧……里头什么都有,爬壁莲也有。”
说着瞥眼见姜越果真站住了回头瞪他,就忍了笑咳嗽一声,继续与他边走边说:“平日爷爷就在田里忙活,因着对山里的什么都熟,入夏时便也放放山,领人进山采参,摘回来的种子就留下自己养,养出好的能卖到镇里药铺去换钱。那时候先父早就出征了,我娘一人在家种地,还要带俩孩子,眼见也苦罢……爷爷可怜她,就带了臣上山去住,帮他埋土,挖地,每每买了花草药材,就赏臣一点儿琐碎铜钱,臣就跑拿回去给娘买种子,买粮食……一直到咱们家进京之前,爷爷没了,花草类物才见得少了……”
姜越边走边问:“上回孤到忠义侯府,也见着院中不少好兰,都是裴大人亲自挑的?”
“什么好兰,那是您不认识。”裴钧没忍住笑了他一声,又赶紧收了,“那都是别处送来的,说是名贵,百两千两的,可抬去市场上三十文也能买一打。官中人做事儿都这样,礼不是卖得贵起来的,是送得贵起来的……花农、玉商、月饼铺子,个个儿指着送礼的人宰呢,一说千年老参、西周古玉,哪怕是上百道工序的月饼——哪儿有那么玄乎的事儿?也就是因了一个‘贪’字儿,什么玄乎劲儿都有了。”
姜越偏头看他:“你就不贪?”
“王爷这是说闲话,还是拷问臣呢?”裴钧笑眯眯看着他,“臣可不敢答了。”
“那就是贪。”姜越清朗无方地笑起来,“说真话怕抓,说假话欺君,这才会不敢答。”
裴钧一听,哎哟哎哟地叫起来,赶忙两手抱去头上配合姜越:“可了不得,王爷英明神武,王爷慧眼如炬,臣伏法了,伏法了!”
姜越被他逗得沉沉发笑,抬头望了眼天上疏星,任裴钧慢悠悠地从他身边走过去,忽而出声叫道:
“裴大人。”
裴钧闻声看回去,见不远外的林中雪地上,姜越一身黑裘与后边儿的树在稀松月影里蒙混成了深浅不一的暗色,而这层层暗色中,姜越本人正神情认真地看着他,肃容缓声道:
“当今社稷,沉疴在内、危机于外,百官贪墨,民生水火,蔡氏权贯朝野,世家各自为政,就连承平也想分这江山一杯羹,天下诚险矣。官中尸位素餐者多之又多,一片冰心者屈指可数,而这其中,孤知道以裴大人之才志,绝非苟且势利之徒,定还期望天下一变——”
“那王爷或然一直把臣想错了。”裴钧抱臂向他笑了笑,“其实臣可没什么大志向。现在想想,要是当年先父没参军,一家人没来京城,臣眼下大约就在江北接了爷爷的花圃种花草罢了,也绝然不会想来考学的。后来不过是因到了京城官场,因缘际会,有些事才不得已而为之了……”
他在西峡乡下说不定能活到七老八十、儿孙满堂,来了京城虽富贵无比,却连不惑都挨不过去。人在盛极一时中被一掌拍死,仿佛长到最好时候的花被人揪下来踩在地上踏成了泥,不是每一株都能像人参转胎再结的。
死了就是死了。
他从来不是为了天下一变去拼一个功名,而只是为了一个人。
“……未料,最终还跟错了人。”
裴钧在夜幕下抬头看月,饮恨自嘲,“自古人臣多为君哪,跟错了人就是都完了,还谈什么天下社稷呢?”
姜越向他走近两步,低声道:“那要是换个人呢?”
裴钧一愣,扭回头来看向姜越,可还未等答话,他忽而慢慢睁大眼睛:“王爷,您、您后面……”
姜越被他打断,闻言疑惑地回身看去,在看见身后之物的那一刹,耳边才响起裴钧下半句迟来的提醒:
“……有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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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林的寒风从耳边刮过,叫姜越耳中裴钧的声音都似失真。
此时,只见他们方才走来的树林间,真有一只黄皮黑纹大虎正从暗中走来,四爪踏雪没有一丝声响,若不是被裴钧回头看见,说不定这凶兽扑杀上来他们都毫无知觉。
老虎距离姜越只有十来步远了,风从二人身后顺向老虎吹去,叫老虎已然嗅到了他们鲜活的气味,而夜色绝不足以让独行的虎豹看不清近前的猎物,它一双虎目便在黯夜中散发着危险的幽光,显然是锁定了这林间仅有的两个活物。
“不要弯腰,不要低头,不要转身跑。”姜越一边低声提醒裴钧,一边屏息抬手抽出了后腰随身的一柄短剑,双眼坚毅地看向面前猛虎,定下身势道:“裴大人,躲在孤身后,不要落单。”
裴钧是个文官,出入的地方又都有馆役、护院或侍卫,没有随身佩剑的习惯,眼下手里不过还拿着方才挖人参用的一截粗树枝,却总不能像逗狗一样丢给老虎去拣,于是便还尴尬地拿着,慢慢地移动到了姜越身后,低声问:“王爷,我俩能干得过这老虎么?”
姜越没有回头,前看的目光锐利而专注,仿佛已经开始寻找最恰当的攻击角度,只非常平静地向裴钧道:“孤能,你不能。”
裴钧:“……”
对面走动的猛虎肩骨交互起伏,察觉二人已发现了它行藏,便止步停下,此时前侧双爪顿地微微伏下,约有丈长的身躯前低后高,雄健地作出了进攻前的防御,更灵活地偏头抖了抖毛须上挡眼的碎雪,向二人发出了警告与威胁的低嘶,阴鸷的双目正紧锁面前拿剑的姜越。
它半张的虎口中一对尖利獠牙若隐若现,闭口卷舌后又再度张开,看起来十分饥饿,因为附近的守军早已把适宜猎杀的野鹿、山羊、野猪等较大走兽赶去了围场中心以供皇家行猎,待在外围的虎狼每日只见少许野兔山鸡,便较难找到足够果腹的食物,而姜越与裴钧为避耳目,从营地往西走入了守军稀疏的密林,这一晚的好运气叫他们不止捡到了野参,更也遇见了这外出觅食的猛兽。
“还好是老虎,就一只,要是遇见狼群就完了……”裴钧皱眉往四处一看,见这一片当真是人迹罕至,入目处根本见不到围场中多如牛毛的行猎陷阱,便没办法用计引老虎自投罗网,而此时场上唯独可以依靠的武力,又是他自身并不充分具备的。
于是,他更往姜越身后靠了靠,压低声音道:“王爷,人说打虎打鼻子,杀虎捅肚子,您这剑那么短,它伏着身子也扎不到它心窝里,没得还捅在肩骨上卡了刃,一时拔不出来我俩都得死。这样吧,一会儿您准备好了,臣就在后面引那老虎扑过来,它扑过来的时候肚皮和颈子不就都露出来了么,到时候——”
“孤就一剑拉下。”姜越很快跟上了裴钧的想法,点了头,抬手示意裴钧别再说话,在沉默中掩护着裴钧慢慢退到了身后一株大树前,“等孤令下,你引了虎便躲去树后,听见没?”
裴钧当即点点头,又想起姜越在前面看不见他,于是凑近姜越耳边道:“听见了。”又很徒劳地补上一句:“王爷您小心。”
姜越耳朵几不可见地一动,吸气沉声道:“好,孤知道了,裴大人放心。”
引虎之计最保稳,却也最危险,因为引虎扑来留给姜越的只有临空一击的间隙,若是一击不成,猛虎受伤发狂又近了身,血口利爪扑杀起来,厮打起来,他和裴钧就算二人可敌,也绝没有机会全身而退,到时重伤再引来了守军或营地官员,二人密谈之事无疑要暴露,更别提被蔡飏、秋源智警觉,回了营便不是归安,而是入险。
所以……一击必杀。
姜越紧盯猛虎,双手握剑,摆稳两腿,奋臂屹立:“裴大人!”
他身后的裴钧立即用尽力气将手中长枝往猛虎投去,重重打在了老虎身上,果然叫老虎以为猎物率先发起了攻击,登时厉声一嚎,便双掌顿地、后腿一蹬,张开大口便向扔树枝的裴钧扑来,而裴钧掷出树枝后已然听从姜越所言飞身避往树后,此时便只听树的另侧一阵锋刃入肉的拉扯与饿虎凄厉的嗥啸,下一瞬他回身看去,只见树后飞扑而来的老虎已被姜越用短剑精准地贯穿了咽喉、更下划开胸腔,已失了力气侧摔在雪地上,周身喷流出暗红而滚烫的血,几息后,挣扎的腿脚便不再动弹。
姜越匍匐在虎身上,虽是脸上溅了血稍显狼狈,却也终于松下口气来。
此时他正擦了脸待起身拔剑,却听身后裴钧忽而大叫:“王爷小心!它还没死!”
下刻他眼前影子一晃,竟是刚刚走来他身边的裴钧下意识伸手往他面门一挡,左臂正挡下了老虎回光返照似的一记猛挥,登时整个人都倒跌在地上。
一瞬姜越目色顿厉:“裴——”
“先杀了它!”裴钧捂臂闷哼一声大叫。
姜越一凛,当即拔剑再度扎入老虎心脏,更手起剑入猛戳四五下,又横起一刀割断老虎咽喉,终于确定老虎是死透了,才连忙起身快步走到裴钧身边,急急问道:“裴大人,你怎么样?”
裴钧嘶气抱着手臂,此时稍稍放开一些与姜越一同看去,只见自己的左臂已被虎爪刺破,虽得裘袍与厚衣稍稍作挡,却依旧被扎出个深却不长的口子,渗出的血已把周围衣料浸透了。
“皮肉伤,无事。”他皱眉拉着姜越递来的手站起身,不忘提醒道:“咱们快离开这儿。虎血很快会引来其他野兽,到时候就不好脱身了。”
姜越麻利地用短剑割下一片衣料来绑住他胳膊止血,扶了他问:“你能不能走?要不孤——”
“臣伤的是胳膊,不是腿,王爷您身经百战,怎会不知这小伤……”虎口脱了险,裴钧正要跟姜越玩笑玩笑,岂知一转头,却正对上姜越低头查看他左臂伤口的脸。
这张脸上双眉紧锁,目露沉色,凝神又自责,叫裴钧不禁愣了愣。
姜越见裴钧看来,顿时警觉地抬头,刹那与裴钧四目相接,不免整个人一顿,轻咳一声便站直了,扶着裴钧的手也放下,走开一步:“无事便好……”
裴钧狐疑地往他跟前凑了凑,心觉:这晋王爷不会是被他这弱书生救了有些不好意思吧?想到这儿,他忍不住出声逗姜越道:“哎,王爷怎么一听臣没事儿就连扶都不扶了?可真叫臣心寒哪。好歹臣也救了王爷一命,就算不至于一命,救了王爷这檀郎玉貌也是真的,要不,那老虎爪子照您脸上这么一拍——”
他无意识地抬起左臂比划,此时又带起伤口疼,哎哟哟倒抽口凉气,引姜越一见,立时回身喝止他:“裴钧你别动!”
他这心直口快的“裴钧”二字一经叫出,让裴钧忽而浑身一震,脑中像是座山峦崩摧,一脸的笑都僵住:“王爷您方才叫臣什么?”
姜越这才察觉方才情急,竟然连名带姓地直呼了裴钧名字,不免改口道:“孤一时失敬,裴大人见谅。裴大人已受伤了,咱们还是快些回去罢。”
说着,他又如言来扶裴钧,可裴钧的目光却一直盯在他脸上,直到他走到自己身侧,还神叨叨地低声又说:“王爷,您就叫臣裴钧,劳您再叫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