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承阑拍了拍他手背,是以安慰。
大门口前停了辆马车,守门小厮见了都惊奇不已,待看清了来人模样,便只剩惊悚了。
安国公府的人都认识他,都清楚他在牢里半死不活了,这会儿见他好端端的站在这儿,还道见了鬼。
燕衡慢步上了台阶,冷冷看一眼其中表情最为夸张的一个小厮,视而不见地大步迈进去,道:“愣着做什么,去给你们主子禀告,元安王前来吊唁。”
小厮撒腿狂奔,人在前面跑,魂儿和燕衡在后面追。
此时的灵堂里,没有哀乐声响,连守夜的下人也没有,像是刻意为之。崔向舟在灵堂最中间地上盘坐着,给火盆里加纸钱。
除了他,还有两个小姑娘立在旁边。一个是崔云暮,另一个抱着婴孩的,是安宁公主,燕昭。
崔向舟听见小厮鬼哭狼嚎的动静,头也不回地将人打发走了。
燕衡就在后面,扫一眼这三人及才足月的孩子,大步迈进灵堂,自觉拿了几炷香,在供桌上过火。
崔云暮和燕昭见了他不免发怵,两人便躲开眼神,索性不瞧了。
崔向舟依旧理着手里的纸钱,眼也不抬:“我是老糊涂了。”
燕衡不吱声,将手里的香烛分了几支给谢承阑,两人就跪在棺木跟前的蒲团上,磕了三个头。
直到香烛插上香炉后,燕衡才有心思和崔向舟搭话。
“看来你都清楚。也是,”燕衡拿上一叠纸钱,和崔向舟对立而坐,有一搭没一搭地往火盆里送,“今晚的动静那么大,连解庭那个病号都知道伙同解恒华,带着手底下所有能调动的兵卫藏在暗处审时度势,你一个手眼通天的国公爷,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是我算错,”崔向舟自嘲一笑,“一步错,步步错。”
燕衡轻嗤一声,觉得荒唐。要是所有的过错都是一句“算错”可以揭过的,那他因这些过错而受过的苦算什么呢?
“还记得之前我在行宫地牢里说的那番话吗?”
崔向舟不言声。
燕衡知道他装傻,便缓缓扭头看向崔云暮,笑了笑,语气不明道:“云暮,我进来这么久了,怎么不叫人呢?”
崔云暮眼神忽闪,哽咽一声,艰难道:“……表兄。”
燕衡还没表态,崔向舟便声音冷然地提醒她。
“叫王爷。”
崔云暮大概知道家里都做了些什么事,清楚如今再与燕衡攀关系也不合适,便改了口:“王爷。”
燕衡满意地点点头,视线落到燕昭身上,道:“公主呢?”
燕昭怔愣住,眨了眨眼,唇将动时,燕衡又出声打断,道:“公主可想清楚了,是依着崔家叫本王表兄,还是像从前一样,称本王一声小皇叔。”
燕昭不懂他的话中话,神思片刻,还是叫道:“小皇叔。”
燕衡听完起身,慢吞吞地靠近她,面无神情。
燕昭慌忙后退,抵到柱子上退无可退了,便将孩子抱紧,防止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燕衡只是低头看了看她怀里的孩子,食指刮了刮婴儿的鼻梁,看上去十分慈爱。
他道:“这孩子,叫什么?”
燕昭迟疑地瞧他半天,确定他只是好奇这孩子的名字,才稍稍放下心,道:“叫崔——”
刚说出两个字,燕衡便道:“改了吧。”
“啊?”
“改姓燕。”
“听他的。”崔向舟依然是低着头,不看任何人,声音却是肃重无比。
燕昭不敢多问,胆战心惊地应了下来。
燕衡又是满意点头,转回火盆前坐下,又开始烧纸钱。他道:“时候不早了,公主赶紧带着孩子回公主府吧。”
燕昭自成婚以来就住在崔家的,自个儿的公主府也偶尔才回去一次。但她隐约瞧出燕衡的别意,没多做犹豫,带着孩子和贴身丫鬟便急忙出去。
望着她背影远去,燕衡想到什么一笑,好心道:“对了公主,公主明日要是起得早,便进宫去瞧瞧你的好皇兄。”
一听这话,燕昭脚步慢下来,似在琢磨,但也只片刻功夫,她跑了起来,很快便不见踪迹。
燕昭走后,崔向舟也找由头斥退了崔云暮,燕衡倒是没阻拦。
很快,这灵堂里就只剩下三人。谢承阑只顾陪着燕衡,其他的什么都不插嘴,只要不伤及燕衡,也不插手。
燕衡手里拿着一叠燃烧的纸钱,在崔向舟眼前晃了晃,直到火星子燎手,他才松开指尖。
余烬落入盆里,瞬间成灰。
“你说,人被烧也如纸被烧就好了,那么快便化为灰烬,该是没有痛苦的。”
崔向舟依然保持沉默,这是这次,他连动作也沉默了。
“他们说,火起时,不少人听见我阿娘的哀哭惨叫声。她想活啊,但四处都是火,她出不来啊。”燕衡慢吞吞道,“一个身体健壮的活人,被烈火活活烧死、被滚滚浓烟呛死,最后被折磨得只剩骨头渣子,能干出这种事的,该多可恶?”
崔向舟摇头长叹一声,道:“我现在没有什么需要辩解的,说什么也都是错,你也痛快点吧。”
“其实我很想让你体验一把我阿娘的痛。”燕衡歪头看他,火焰在他眸里熊熊燃烧,照出他的兴奋,以及更深处的仇恨,“但我阿娘是好人,她医者仁心,她一定不希望这世上任何一个人死于这种残忍的手段。”
崔向舟幽幽看着他。
燕衡扯下腰间佩剑,扔到一旁,道:“这是御前宝剑,我借了一晚。”他看向灵堂外,“我不希望在我母妃灵体前见血,她应也不愿见。所以,安国公自便。”
“崔三娘他们——”
“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想保他们呢?”
崔向舟抽了口气。
他现在什么都不是,也没有资格和燕衡谈条件。
崔向舟缓缓探手,触到宝剑剑身,手指慢慢攥紧。他紧握在手心,就那样跪着对着燕衡磕了一个头,那颤巍躬身的姿态,像是苍老了几十岁,两鬓的白发,在火光照耀下,更为醒目刺眼。
他一字一句道:“谢王爷成全。”
那声音浑然,苍白,无力。
这就是将死之人的嗓音,无力回天的嗓音。
燕衡朝他撒了把纸钱,穿堂风进来,将纸钱吹落满地,有几张固执地挂在崔向舟头上,不肯落下。
燕衡微微笑道:“崔向舟,黄泉大道不太平,去地府的路上,可别太顺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