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出机场的时候正是落日十分。
玫瑰隔着车窗看这座沐浴在落日余晖中的东北小城,只觉哪里都亲切可爱。
有民族风情的飞檐翘角的建筑也可爱,做成帽子形状的路灯也可爱,干净的街道也可爱,街道两侧印着朝语招牌的商铺更是可爱得不能再可爱。
又一想,他就是走在这样的街道上,从一个小不点逐渐长到一米八几的大男孩,再从这里飞去上海读书,然后在那里等了将近七年才等到她的到来。
现在,她又陪他回到了这里,很多东西好像突然就有了不一样的意义。
就连车窗外退行的风景仿佛都变成了倒流的时光,正一帧一帧退回到他小时候,等着他的爱人,义无反顾来拥抱他的童年。
意识到自己这种想法很荒谬,玫瑰微不可察地摇头笑了笑。
可就在这时,前方不远一个孤独走在路边的小男孩骤然就进入了她的视线。
天边的太阳已经落到地平线以下,天地间一片昏暗,周围都是匆匆前行的路人和疾驰而过的汽车,可他依旧就那么一个人缓慢而倔强地走着。
因为光线太暗,以及视角受限,她看不见他的脸,只看得出他的人很瘦,豆芽似的营养不良,衬得他背后的书包几乎比他的人还大。
玫瑰抿抿唇,想着也不知是谁家的孩子,这么小就需要一个人上下学。
一晃神的功夫,车子已经从小男孩身边划过,玫瑰不知出于什么忽地回过头去,整条街的路灯都在这一刻亮了起来,她的一颗心脏狂跳,连抓着方协文的手都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玫瑰,你怎么了?”方协文单手捧过她的脸,让她转向自己,奇怪地问道。
看着他的眼睛,她的心终于安定了许多。
“没事,我就是看到……”她再回过头去,车子已经开出去了很远,无论是小男孩还是别的什么,都已尽数消失在了她的视线里。
“看到什么?”
“我看到你小时候……”她顿了顿,用力缓解了一下紧张的情绪,“你小时候生活过的环境,有点感动。”
方协文温暖一笑,说:“我小时候这一片还没这么繁华,现在确实规划得不错。”
珉成从后视镜看了他们俩一眼,接过话去:“弟妹你真幽默,外面这块地皮要是放在首尔那就是清潭洞,表弟要是能在这长大,我们全家还不早都……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唉……我这脑子……就鸡和狗什么的?鸡犬不宁?不是……鸡飞狗跳?好像也不是。”
玫瑰都不敢转头去看方协文的眼睛,生怕自己会真的笑出来,只能试探地问了句:“鸡犬升天?”
“对,哈哈哈。”珉成大笑着从烟盒里又掏出一支烟,说方协文:“哎呦表弟,你这真是沾了会念书的光了,不然在咱们当地,你想娶到这么漂亮还不要彩礼的媳妇,除非做梦。”
方协文淡淡看了他一眼,没接茬。
他也不以为意,又问玫瑰:“对了弟妹,北京那边现在房价多少钱一平了?”
玫瑰说:“这个我还真不太清楚。”
“你是你们家独生女吗?”
“我还有个哥哥。”
“哦,还有个哥哥啊。我就说不能什么好事都让那小子一个人占了嘛。”
玫瑰只是礼貌微笑,并不多说。她稍微侧过头去,发现方协文的唇线几乎已经绷直,整个气场都变得异常冷峻,仿佛只要珉成再多说句什么,他就要爆发了。
于是她赶紧按住他的手,轻轻摇了摇头。
何苦与愚人计较。
珉成在口袋里翻找了一番,终于找到了打火机:“等过一段我也去北京考察考察,买套房子平时没事过去玩什么的住一住,住自己家总比住酒店方便你说是吧?”
玫瑰无比认真地点点头:“表哥你还真是财大气粗。”
“哪有。”珉成按动打火机,“我这就瞎混,跟你们没法比。”
烟味飘来,玫瑰皱了皱眉。
方协文刚要开口,却被另一个更不耐烦的声音打断。
“呀!朴珉成,你是一定要在车里抽烟吗!”
是副驾驶的妍喜。
“阿尼……”珉成下意识说了句朝语,又切换回来,“好好好,我不抽,不抽了好吧。”
下一秒就听话地掐了烟,别到了耳朵上。
妍喜这一路一言不发,没想到一开口就一点面子不给珉成留,而珉成竟然也没反驳,还挺让人意外的。
车内的气氛顿时陷入了尴尬。
玫瑰和方协文也总算落得了片刻的安宁。
没一会儿,车子就驶进了一个高档小区的地下车库。
玫瑰有些疑惑,不是说他们家住的是城边的平房区吗,怎么开到这种地方来了?
方协文也蹙了蹙眉:“不先回家吗?”
珉成拿下耳朵上的烟重新叼到嘴里,并停好车:“是回家啊,不过是我家,你小姨从小最疼你,能不给你接风吗?走吧,大家都在楼上等你们呢。说起来第一顿应该去饭店吃的,可姨母怎么都不肯,说是浪费钱……要我说姨母也真是的!”
方协文和玫瑰拿上给全家人买的礼物下了车,珉成点了烟走在了前面。
妍喜却落后两三步,朝玫瑰歉然勾了勾唇:“你表哥那个人是个傻的,说话从来不过脑子,你别往心里去。”
玫瑰不露声色,只是笑笑。
妍喜却又转向方协文,表情嘲讽,“他是傻的这事儿你总知道吧?”
方协文抬眸看了妍喜一眼:“我还以为全世界就嫂子一个人不知道呢。”
这样略显刻薄的他倒让玫瑰觉得新鲜,又觉得这二人之间的对话很有些不同寻常的味道,忍不住瞥了他一眼。
妍喜眯了眯眸子,“算他运气好,赶上你们结婚,不然……”
她没再说下去,转而也快走了两步。
玫瑰疑惑地转头看向方协文。
未等他解释一句什么,珉成已经在前面喊道:“电梯到了。”
方协文将玫瑰半拥在怀中,覆在她耳边,轻声嘱咐道:“一会儿无论他们问你什么,你都说不知道就行,其他我来。”
玫瑰被他的呼吸弄得好痒,本能地躲了躲,笑道:“问我姓什么我也说不知道啊,那人家还不以为你娶了个傻瓜?”
方协文又将她按回怀中,吻了吻她的头发:“可不就是傻瓜吗?”
“讨厌。”
玫瑰没想到,珉成家竟是真有钱。
双层的叠拼复式,电梯直接入户,装修奢华,家具高档,客厅大得可以给小朋友玩滑板,连钢琴目测都是斯坦威。
事实上,还真有一个小奶包似的小男孩在玩滑板车,由保姆模样的一个女人陪着。看着也就两三岁的样子,单眼皮,小翘鼻,白皙的皮肤,说不出的可爱。
“宇宙啊,妈妈回来了哦。”
见到孩子,妍喜一秒从高冷不耐烦转成了温柔慈爱,小男孩也放下滑板车像小企鹅一样跌跌撞撞扑到了她怀里。
妍喜抱起孩子,给玫瑰看:“这是我儿子。”又跟孩子说:“宇宙,快叫婶婶。”
孩子立刻奶声奶气地唤了声:“婶婶。”
又指了指方协文:“还有叔叔呢。”
孩子又说:“叔叔。”
玫瑰有些讶然:“这也是……珉成的儿子?”
妍喜冷笑了一声:“是不是也觉得那样的草包不应该生出这么可爱的宝宝来?”
“啊……”
玫瑰尴尬地回过头去,这才发现珉成一进门就去了卫生间。
这话抛给她,又叫她怎么答?
方协文却毫不犹豫点了点头:“的确。”
玫瑰愕然。
三人边说话边脱了鞋子,妍喜朝里面喊:“妈,表弟他们来了!”
她话音刚落,就从茶室奔了一群人出来,从年长到小朋友都有,大声应着:“来了?”
为首的是个珠光宝气的贵妇,还没来得及和玫瑰他们打招呼就朝抱着孩子的妍喜皱了皱眉,神情紧张地接过孩子去,说道:“我的祖宗!你这个月份可不能抱孩子!万一抱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办?”
妍喜冷笑一声:“反正你儿子也不想要这孩子,我倒遂了他的愿吧。”
“哎呦,别胡说!”贵妇轻轻锤了她一下。
玫瑰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妍喜竟怀着孕呢?难怪刚才她会对老公在车里抽烟那么大反应。又不经意朝她小腹方向看了看,却发现那里还是平平的,并看不出什么孕相来。
珉成倒是没骗人,方协文的小姨保养得确实极好。都已经是做奶奶的人了,皮肤依旧白皙透亮,头发也乌黑有光泽,身上的衣服首饰更是不用说,反正玫瑰在清华家属院里没见过这一款,只有在韩剧里见过。
一行人团团将玫瑰围住,却半晌都没人说话,只是直直盯着她看。玫瑰被他们看得喘不过气来,下意识地往方协文身后躲了躲。
方协文牵住她的手,语气有些无奈:“你们这样会吓着她的。”又一一给玫瑰做了介绍。
人太多玫瑰也有些混乱,最后只记住了舅舅家的表哥叫永日,表姐叫静姝,其余的都是更远房的亲戚。
介绍完,方协文又问:“我妈呢?”
“哦,大姑说怕阿姨们做得不合你口味,亲自在厨房盯着呢,估计是油烟机声音大,她没听见。”静姝说完就嘱咐腿边的小女孩,“宝贝去叫厨房喊一声,就说小舅舅和舅妈到了。”
小女孩应声跑了。
“来,先别在门口站着了,赶紧沙发上坐。”小姨一边抱着孩子一边热情招呼,又嘱咐阿姨:“快泡茶过来,取家里最好的茶叶!”
保姆点头大步去了茶室。
玫瑰于是又被他们簇拥着来到了客厅,这才发现沙发上还岿然不动坐着一个中年男性,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面相有些威严。
方协文完了弯腰,就像韩剧里晚辈见到长辈那样,跟玫瑰介绍道:“这是舅舅。”
玫瑰也跟着颔了颔首,乖巧喊了声:“舅舅。”
男人点了点头,眼里精光尽显,稍稍打量了一下玫瑰,才状似开玩笑对方协文说道:“几年没见你小子倒是出息了,婚姻大事没跟家里商量就擅自做了主,这要是按照规矩,总得双方家长见过面,做小辈的才能谈婚论嫁吧?你爸虽然走得早,但你妈这么多年拉扯你可不容易,你可不能忘本。”
这话说得不轻不重,空气瞬间一阵静默。
玫瑰不知道他们家的规矩竟然还这么多,一时也有些怔愣。不过方协文却面不改色,只笑着说了句:“舅舅说得对。”
“不过……”男人似乎还想来个转折,不想却被一声轻嗤打断。
又是妍喜。
“舅舅,我和珉成一有什么事你就站出来说话,现在又是,怎么,你是专业给这个家做代言人的啊?说表弟忘本,是姨母本人的意思吗?”
这话说得是相当不客气,话音一落,方协文舅舅的脸色就白了,讪讪瞪了眼自己妹妹:“玉珍,看你家这个儿媳妇宠的,哪有跟长辈这么说话的?”
小姨陪着笑:“是,我家就是宠儿媳妇跟自己女儿一样,的确宠坏了些,你这做舅舅的多担待吧。”
从卫生间出来的珉成本来正嬉笑着逗儿子呢,见状立刻一溜烟跑楼上去了。
玫瑰不知所措转头看了眼方协文,却发现他竟一脸自若,甚至还趁无人注意轻搂了一下她的腰。
她即刻回掐了他一下。
“哎呀,这就是玫瑰吧?本人竟然比照片里还要漂亮,我儿子眼光真好。”
一个烫着卷发的女人从厨房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用围裙擦着手。
玫瑰心知这就是方协文的妈妈了,赶紧站直了身子。若论长相,其实她跟小姨还是很像的,只是气质上就差得太远了,而且大概是常年劳作的原因,她比小姨看上去至少老了十岁不止,少了许多从容,多了几分愁苦和精明。
但玫瑰依旧勾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来,未等方协文介绍,就甜甜地叫了声:“妈。”
虽然还没有正式领证,但她不是个太计较细节的人,反正她心意已决,如果早改两天称呼就可以哄老人家多两天开心,她无所谓。
况且,她说过要爱屋及乌的。
不想一旁的方协文却彻底怔住,在一片欢乐和谐的氛围中,红了眼睛。
玫瑰本想骂他一句不要给她丢脸的,但实在没有妍喜那种不顾任何场合和任何人看法的勇气,所以也只是轻轻瞪了了他一眼。
“哎!”方母显然也有些动容,紧抓着她的手不放,仔仔细细将她看了一遍,眼睛里都是掩盖不住的满意之色。
妍喜将一切看在眼里,忽而一笑,问方母:“姨母,你看这么个天仙似的儿媳妇马上就要进你们家门了,你高兴不高兴?”
方母说:“那我哪能不高兴呢。”
“那这一声妈的改口费可别忘了给啊,别管是千里挑一还是万里挑一,总是个意思,对吧?高兴你就得表达出来,别跟舅舅似的,专捡人家不爱听的说。我说话直啊姨母,你要是觉得我说得对就听一听,不听也无所谓。反正我和珉成这乌烟瘴气的婚姻在那摆着,这家里可别再有人步我们后尘了。”
方母忙不迭地表示:“那肯定的,我儿媳妇,怎么也是万里挑一。”
玫瑰发现,沙发上的舅舅胡子几乎都要气歪了。
不过,他也没敢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