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毫无预兆地在凌晨五点睁开了眼睛,难得的,旁边的方协文还睡得深沉。
昨晚忘记了拉窗帘,此刻晨曦的微光正透过薄雾弥漫进来,浅浅映在他苍白而沉郁的脸上,让他本就立体感十足的五官轮廓又深邃了几分。
和动作大开大合喜欢仰卧睡姿的她和丢丢不同,陷入熟睡的他似乎很没有安全感,身体侧卧成一条曲线,婴儿般蜷缩着,手指还紧紧抓着她的睡衣,仿佛就算睡着了,也没有放下对这个世界的戒备心。
书上说,成年人身上的性格特质往往是幼儿时期特质的放大或者演化。
比如,苏苏的冷静独立,在亲密关系中的回避依恋;庄国栋的霸道自私,永远以自我为中心;以及方协文的敏感自卑,时不时就会流露出对爱情的不配得。
由此玫瑰推断,他小时候应该是还没来得及和父母建立起良好的关系联结,家庭就发生了巨大的变故。
父亲早逝,母亲要很辛苦才能支撑起两个人的生活,想必也没什么精力和耐心让他得到充沛的爱。
如果本应该成为一个孩子心灵依靠的单亲母亲在亲子关系中是缺席的,玫瑰简直都不敢去想,当年那个小小的他是怎么样在惊惶和孤独中长大的。
难怪他之前好多年过年都不回家,宁愿留在上海做兼职。
突然就有点心疼,玫瑰忍不住俯身亲了亲他的脸颊,然后才后知后觉担心把他吵醒。
好在他这两天是真的累了,即使她的动作不算太轻,他也依然睡得很沉。他睡着的样子比醒时少了很多侵略感,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垂着,看着很乖。
玫瑰又想,长大后更大可能孤僻凉薄、缺乏共情力的他,后来又是怎么学会和别人建立亲密关系的呢?无论是林昊、连城,还是她。
还建立的那么好。
所以,连城的死对他的打击究竟有多大,才会让他在短短的两三天内就瘦了一大圈?
难得早醒,玫瑰想去厨房给他煮点东西,又不敢用力去扯被他抓在手心的睡衣,想来想去只能一颗颗解了扣子,金蝉脱壳一般跳下了地。
人家都说暧昧期同居是最不计后果的冲动行为,因为这世上压根就不存在什么完美契合的恋人。
性格和生活习惯差异带来的摩擦和冲突说不定会让一段原本可以慢慢稳定下来的关系以光的速度走到终点。
可自从和方协文住在一起,玫瑰就越来越沉迷于这种岁月静好的亲密感觉,以至于像现在这样看见衣柜里两人的内衣肆无忌惮地贴在一起,心头都不自觉涌起一丝温热的躁动。私人领地的界限越来越模糊,对他的喜欢却越来越清晰。
时间紧迫,她也没空分辨,随便抓了件他的T恤套在身上就下了楼。还好他的T恤给她穿下摆刚好可以盖住臀部,倒是有种不经意的慵懒。
临出门前,她又被衣架上他昨天穿的裤子吸引了目光,肢体反应比思维更快,在她还没想好自己究竟想干什么之前,他口袋里的钱包就已经出现在了她的掌心。
钱包的皮质很软,但边边角角的磨损痕迹也很明显,里面现金只剩下可怜的八十三块六,在上海这个物价荒谬的地方,大概撑不过两天半。
塑料夹层里则是一张连她也没见过的她的照片。
照片里的她穿着谢令妤不远千里从北京借回来的维多利亚风格的蓬蓬裙,正缓缓从代表着海上泡沫的白色轻纱中走出来。那是她在舞台上作为美神维纳斯第一次在诸神面前惊艳出场的样子。
照片拍得很美,像是出自哪位专业摄影师之手,玫瑰想象不到方协文究竟是用了什么手段才从那位摄影师手里得到的这张照片,她当时还以为他会接受不了她穿着那么大“尺度”裙子的样子呢,想不到人家不仅接受,还喜欢得不行,这个家伙……外表看着那么内敛和沉稳,原来内心也是闷骚的?
玫瑰撇撇嘴,但毫无疑问心里是熨帖的,勾着唇看了半晌才将钱包放回了他的裤子口袋。她本来的打算是偷偷往里面塞点现金的,可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太合适,索性就没有实施。
两人想长久相处,还是坦诚相待比较好,她决定待会找个机会和他直接说。
玫瑰以为她已经足够早,可等她下楼的时候,房东太太的馄饨已经包了个差不多,锅里的水滚得开开的,正等着馄饨下锅。
“呀,小黄,侬今天怎么这么早啊?”房东太太瞪大了眼,像见证了什么了不得的场面。
“是呢阿姨,昨天睡得早,就醒得早了点。”玫瑰一边说着话,一边努力思考着要煮点什么给方协文吃。
要说她拿得出手的东西,大概就只有清水面了,可清水面早煮了八百次,连她都觉得有点乏味,估计他也早就吃腻了。可除此之外她又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只能打开冰箱先查看了一下里面还有什么食材。
房东太太也凑上前来,不确定地问了句:“小黄,今天是侬煮早饭呀?小方呢?”
玫瑰打开袋子,看了看里面仅存的几根无精打采的小油菜,垂了垂嘴角,应道:“嗯,我煮饭,他还在睡。”
“真是……”房东太太话说一半,但玫瑰已经猜到了她下面想说什么,“真是稀奇。”
“所以,侬打算煮什么?”
玫瑰有点迷茫:“我也不知道,看了下冰箱里除了鸡蛋也就几棵青菜了。”
房东太太同情地往冰箱里探了探脖子,也跟着摇了摇头,“这不好搞呀。”继而又像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邀请到,“要不,我把馄饨给你们盛两碗吧。”
玫瑰听了立刻摆了摆手:“不用了阿姨,您包这个老么费时间的,我们哪里好意思。”
“哎呀没关系的,反正我煮得多嘛,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玫瑰向来不喜欢和外人的私生活牵扯太多,仍是谢绝:“谢谢阿姨,不过我还是更想亲手给他煮点东西。”
“这样呀。”房东太太的眼神比她年轻时候自己谈恋爱时候还要闪亮,“我懂的,我懂的!”而后又热情提议:“哎,要不我教你煮桂花糖粥怎么样?”
玫瑰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桂花糖粥?”
“对的呀!这不也马上入秋了嘛,桂花糖粥最应景了!”房东太太说完就关了火,像是也不着急煮馄饨了,而是从一旁的架子上舀了一大碗糯米过来,“侬运气真是顶好,这是我前天刚买的材料,正准备这两天煮呢,今天就先让给你了。”
自从来了上海,玫瑰可是没少领教沪上阿姨们的厉害,偶尔遇上房东太太这么古道热肠的,她还有点不习惯,脸都红了,“这怎么好意思呢阿姨!我出去买一点早餐也很方便的!”
“哎呀没关系的,侬要是实在过意不去,回头再买一份还我就好了。”说完也不待玫瑰回答,又从煤气灶下的柜子里取出一个锅,“按说这个糯米要提前泡一个晚上的,但侬这也来不及了,干脆就用高压锅吧,高压锅比较快。”
玫瑰为难地抿了抿唇,坦诚说道:“阿姨,高压锅……我不会用。”
“哎呀这有什么难,我教侬好啦。”房东太太眨眨眼,又凑到玫瑰耳边来小声说道:“不过我教是教的,侬可不要学会了就把做饭这件事当成任务揽到自己身上来哦,咱们小姑娘的手这么金贵,可不是用来给那些臭男人做羹汤的,偶尔露露身手嘛哄他们开心开心就可以了。”
玫瑰大笑,又转身看了看案板上的馄饨,“那您这……”
房东太太也笑:“就刚好是睡不着觉哄他开心一次咯。”
玫瑰深以为然地给阿姨投去了一个赞赏的眼神,然后就真的跟着对方学了起来。
一个小时后,当方协文急匆匆从楼上跑下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随意挽着头发的玫瑰穿着他的黑色T恤在厨房里忙碌的样子。
彼时太阳已经爬得很高,阳光透过窗户洒了她一身碎金,让她柔和得像一幅暖色调的画,他有些怔愣,很多念头来不及多想,就已经化作洪水,将他席卷其中。
而这幅画,突然间就有了非凡的意义,在他短短的前三分之一个人生里,在那些不为人知白日幻梦中,有些东西正在逐渐清晰,具象,并试图将他从空虚的晦暗的看不到希望的绝境中解救出来。
世界开始变得明亮。
玫瑰用欣赏的神色看了眼碗里泾渭分明的半边软糯白米粥和半边甜蜜红豆沙,又在最上层点缀上干桂花,脸上才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来,自言自语道:“这次应该是成了。”
一转头看见怔愣的方协文,不禁也有点面热,毕竟起个大早给某个男人煮早餐这事儿发生在她身上……实在也是让人没法细想,不过好在她心里素质向来不错,很快就将那一丝难为情藏了起来,伪装成云淡风轻。
“起来了?”玫瑰弯了弯眼睛,“你应该还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刚好可以陪我吃个早餐。”
又回过身去找柜子里的桂花蜜,却不想下一秒就被他从背后紧紧抱在了怀里。他下巴上的胡茬蹭在颈侧的感觉有点痒,她不自觉偏了偏头,语气嫌弃,“你刷牙了吗?”
方协文听了立刻就偏过头对着她的唇亲了一口,委屈又得意的,“刷了!”
“哎呀别捣乱!”玫瑰脸有点红,“一会儿把粥都弄洒了。”
他却仍然不放开抱着她的手,刚睡醒的声音有点低沉,“煮的什么?”
“桂花糖粥,阿姨说它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红云盖白雪,你看像不像?”
玫瑰一边说着一边戴上隔热手套,方协文见了立刻松了手,抢在她之前端起了碗,“我来就好。”
“哎,你小心烫!”
“没事,不烫。”
方协文把粥放到了餐桌上,玫瑰也跟着从厨房走了出来,将手里的汤勺递给他,“尝尝甜不甜?不甜的话,还可以加点蜂蜜。”
“好。”方协文从善如流地舀了一口粥送进嘴里,认真品味了一下,才弯起了唇角,“甜。”
又说,“谢谢你啊玫瑰。”
玫瑰挑眉嗔了他一眼,“你在客气什么啊,之前你给我准备了那么多次早餐,我是不是也要跟你说声谢谢?”
方协文说:“那怎么能一样,我是男人,照顾好自己的女朋友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我喜欢你,可不是奔着把你打造成贤妻良母去的。”
他的话倒让玫瑰有些好奇,忍不住问他:“那你奔着什么去的?”
方协文又喂了一口粥给玫瑰,眼神宠溺又认真,“奔着让你一辈子都能做公主去的呗。你答应我,以后都不要这么辛苦早起为我做早餐了啊,我一个大男人没那么娇气,随便凑合一口就行,实在没什么可凑合还可以去公司吃。倒是你,学业这么重,要是再休息不好,身体会吃不消的。”
玫瑰有些感动,答他:“我也没那么娇气,我喜欢你,也从没想过遇事都把你一个人推在前面,让你为我冲锋陷阵流血牺牲的。我更希望的是跟你一起面对和承担,家务一起做,挣钱一起花,热爱的事情一起去做,至于……”玫瑰笑,“你看画展还要记笔记这样无伤大雅的小事,我都可以包容的。”
方协文本来正听得有点想哭呢,却不想她最后来了这么一句,不禁也跟着她笑了起来,“记笔记真的有用的,你看我不是记住了乔治莫兰迪?”
玫瑰又问:“好吗?”
方协文没反应过来,问,“什么?”
“我说,家务一起做,挣钱一起花,热爱的事情一起去做。”玫瑰的眼神炽烈又认真。
“好。”方协文这次是真的红了眸子,只是他不想在这个温馨的氛围里哭,于是他赶紧低下头把视线投向了碗里的红云和白雪。
口中的糯米和豆沙口感绵密,桂花香气经久不散,他感觉他这辈子就没有吃过这么甜蜜的东西,除了那碗清水阳春面,他想,从此这世上应该又多了一种让他魂牵梦绕的味道了。
“那么。”玫瑰淡淡开口。
“嗯?”方协文还未抬起头,一个手绘的信封就已经递到了眼前,他定睛看了看信封上面垫着脚闻树上玫瑰花香的小男孩,总觉得他哪里有点眼熟。
“这是?”话虽这么问,方协文其实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钱,钞票,money……”玫瑰笑得戏谑,末了又意味深长地加了句,“哥哥。”
眼前男人的眸色果然变得晦暗又深邃。
半晌,空气里都是静默。
只剩下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