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跟他出来的只有郞义。
为这事,乐福安追着哭了好一会儿,只不过办明夜的庆功宴还未筹办完,师离忱是铁了心把他留在宫中。
因着近来朝堂风波,工部侍郎来之前就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
昨日朝会才杖毙了一几个舞弊的官员,开设监察司的旨意刚下,工部侍郎没想到圣上会在这个节骨眼来明工坊,背后冷汗都冒出来了。
当然明工坊是在他手底下建起来的,对于明工坊产出的东西他一向自信,只是他拿不准圣上的心思。
毕竟昨日过后,朝中官员都写了请罪折,或大或小的错处,或者鸡毛蒜皮的黑历史,类似‘郊游随手摘了路边李子没给钱’,以及‘编撰字写歪了’这样的事,也都记录上去。
圣上朝会时说了,统统写清楚,否则等监察司设好,查出来,那就不是能轻轻揭过的问题。
工部侍郎在疯狂回想,请罪折上是不是有没补充的地方,小心观察了圣上神色平常,悄然松下一口气。
似乎只是逛逛。
明工坊院中有个流动水池,里头转着改良过的水转筒车,比寻常筒车要小一点,正在嘎吱嘎吱运转。
师离忱扫过一眼。
工部侍郎立即道:“这款筒车图纸已下发给各个州府,户部刚刚把银子批下来,各州府很快就能安排建造,设立在公田。”
师离忱轻飘飘地“嗯”了声,眸中情绪不显。
在他看来,月商国粮食产能有些低,亩产仅仅一点五石粟米,这还是一年四季风调雨顺的情况下。
若是遇到个暴雪冰雹,或者干旱,恐怕还要减少,所以有水车还不够,增加产能才是重点。
很遗憾的是,月商国和南晋国都没有土豆,没有番薯这种能够囤积,且产量够大能饱腹的主食。
师离忱只能一方面派人去找这样的物种,一方面安排常年与农耕打交道的官员,来负责培育水稻。
他并不是这方面的专家,只能大概提出一个概念,提供各类品种的水稻让手底下的人去试。
至于温室大棚就有些遥远了。
且不说没合适的材料制作大棚,现如今取暖都是靠炭火,穷苦人家冬日烧炭取暖都是一件难得的事,更别提拿珍贵的炭火去维持大棚的温度。
只能徐徐图之。
工部侍郎又将师离忱带到后屋,站在楼上往下看去,工匠们提着锯子围着一个大型木架敲敲打打。
工部侍郎擦着汗,惭愧道:“能够分离稻谷的摇车尚未造出,圣上赎罪。”
师离忱轻笑道,“无妨,慢慢来。”
不可能事事一蹴而成。
他问:“近两个月,是否有能人异士前来自荐?”
工部侍郎遗憾摇头道,“尚无。”
师离忱叹了一声,不再多言。
又在明工坊多转了两圈,郞义瞧着时辰快到晌午,福公公可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督促圣上吃午膳,他俯首上前低声提醒了两句。
师离忱这才慢悠悠地往外走。
……
马车平稳地驾离明工坊,朝着热闹的南街行去。
圣上尚不想回宫,打算在宫外用膳,又不去官员家中,郞义自然要选一家最好最风雅清净的酒楼。
郞义在最前头驾车,刚到西街没走多久,就被坐在二楼雅间窗前的穆子秋打眼瞧见了。
穆子秋唰地一下站起来,动作幅度之大让桌面酒水都跟着晃了晃,他却毫无所察般直愣愣看着大街上行过去的马车。
另外二人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惊着了,卫珩一随着他的视线看向窗外,荀嵩则诧异道:“怎么了?”
穆子秋认出了郞义,能让金吾卫统领亲自驾车的,普天之下大概只有那位。当然他不会如实和伙伴们说,再者圣上出宫多半是微服私巡,以低调为主。
他掩饰性的咳了两声,道:“瞧见同僚了,他平日不来这些地方吃饭,一时有些吃惊。”
荀嵩虽醉的厉害,但尚能看清穆子秋的表情,打着酒嗝,哈哈大笑,“瞧你这样,脸都紧张红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见到了心上人呢。”
穆子秋恼怒斥道:“胡说八道!快闭上你的嘴。”
“你真该看看自己的模样。”荀嵩语重心长,“子秋,照照镜子吧!”
穆子秋反驳:“都说了是同僚!”
话虽如此。
卫珩一却不这么认为,他默默看了眼穆子秋飘忽的眼神,以及无意识蜷起来揉搓轻扣抠的手,若有所思地将目光投向街上的马车。
马车上的,定非寻常人。
……
此刻。
郞义驾着马车,停在对街楼前。
一道颀长身姿从马车中钻出,骨指分明的两手间正把弄一个木质结构的玩物,是一个鲁班锁。
看着圣上随郞义进去,穆子秋深深地后悔了。早知圣上要来,他就做东请客叫众人一起去对楼用膳了。
对楼也是酒楼,叫千鹤楼。
和他们所在的这无名小酒楼不同,千鹤楼在京都饶有名气,隔间清净低奢华贵,还有大江南北的名厨坐镇,歌女弹唱,是绝佳风雅之地。
当然,价格也高,京都也就家中有些闲钱的富庶公子哥,或是宗室王孙才能花费得起。
穆子秋虽不差钱,但荀嵩家中管得严,所以他们小聚一向都选在这寻常尔尔的小酒楼。
况且能在京都开起来的酒楼,就算小也不差劲,只是比不得千鹤楼这种样样出挑的地方。
穆子秋发了会儿愣,正想着寻个由头离席去对楼,就见原本进了千鹤楼的圣上又走出来了。
是一张丢到人群中找都找不出的普通面容,但穆子秋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做了易容的圣上。
圣上出了千鹤楼,往他们所在的酒楼走来了,偏头似乎和郞义在说些什么。
眼见着人越走越近,穆子秋心嘭嘭跳着,心底给自个壮壮胆,欲要唤人之际,一旁突然响起卫珩一潺潺温润的嗓音,与平日谈话不同,特意提高了语调,抢在他前头唤道:“离公子!”
嗯?
听到头顶传来呼声,师离忱撩起眼皮,窗口站着俩熟悉的人影,一个是穆子秋,一个是卫珩一,唤他的是卫珩一。
“卫公子。”师离忱慢条斯理回应着,又扫了眼穆子秋,“世子殿下雅兴。”
虽说是禁军副手中郎将,但他并未给穆子秋实权,只偶尔派些活给穆子秋,看起来是派少了,还有闲情逸致喝酒。
穆子秋忙着接话:“同窗小聚,离公子可要一起?”
师离忱本不想应,但瞧了眼旁边未来的探花郎,忽然来了兴致,低低笑了两下应道:“好啊。”
……
趁着圣上上楼的功夫,穆子秋抓紧问卫珩一,一副如临大敌的严肃表情:“你怎么认得的离公子?”
卫珩一眼看穆子秋的表现,就知这位离公子的身份不简单,如实道:“鹿鸣宴遇过。”
那二百两还在他枕头底下放着。
毕竟喝了一早上的酒,荀嵩吵了那两句嘴后,就迷迷糊糊趴在一旁。
听到他俩说话的动静,勉强嘟囔着应和道:“……啊?什么离公子?李子?我不吃李子,我要烧鸡,子秋,帮我叫一盘……”
“……”
穆子秋手一提,把这醉鬼提到一边椅子上躺着去,又叫小二进来重新换了一桌酒菜。
这么一打岔,他也没空思考圣上什么时候去的鹿鸣宴,到门前去迎圣上的同时心里头还有一股酸溜溜的劲。
圣上去了鹿鸣宴,只和卫珩一见了。
……
这座小酒楼,不似千鹤楼冷清,人来人往热闹的紧。
郞义神情肃穆地打量四周,时刻警惕的守在圣上身边,不着痕迹的隔开任何将要靠近圣上的活物。
师离忱从容不迫道,“别紧张。”
走上二楼,早等着的穆子秋便殷切地迎过来,“离公子,这儿虽小了些,但酒水纯香,与家中风味不同,等会儿您一定要尝尝。”
入了雅间。
师离忱伸手,郞义递过帕子。
师离忱擦着手,扫了一圈雅间,视线瞧见躺椅上抱着酒壶两眼迷瞪的醉鬼,好笑道:“这是……”
“他醉了。”卫珩一对着师离忱遥遥见礼,“离公子,上次一别许久未见,近日可好。”
师离忱坦然道:“家中事杂,算不得好。”他找了个空位随意一坐,噙笑道:“都站着做什么,坐。”
他眼眸一瞥,暗含警告地落过穆子秋和郞义。
穆子秋和郞义自然不敢拆圣上的台子,郞义看出圣上有心与这位卫公子谈话,识趣的坐到一旁边角。
倒是穆子秋一点也看不出眼色,十分大胆的靠到圣上身边的位置坐下,还以为圣上是来找他的呢,笑嘻嘻道:“公子刚刚手上拿的是什么?好玩吗?”
“你说这个?”师离忱手指一翻,鲁班锁出现在掌中,被苍白伶仃的手托住,显得小巧玲珑。
卫珩一定定的看着那只手,离公子样貌并不出色,那手却似——上好的,精美的白玉。
指腹带着薄薄的粉意,让普通的鲁班锁都变得矜贵起来。他盯着看了会儿,回过神来后飞快敛下眸子,忽然觉得口渴。
穆子秋道:“这鲁班锁的样式没见过啊?”
方才从明工坊拿过来的小玩意,师离忱在路上就解开过又装回去了,早就没意思了。
他道,“新出的。”随手一抛,丢给了穆子秋,“拿去玩吧。”
穆子秋像得了块宝似的抱在手心,恨不得封存起来,嘴角情不自禁地上扬,那股子酸劲也全被冲没了。
师离忱懒得理会他,转眸把目光投向卫珩一。
一旁,朗义拿出圣上的餐具,圣上经手的用具大多该是纯金的,但出宫在外一切从简,所以这些餐具都改了银制。
京中侯爵贵公子们通常都自备银筷酒盏,算不得稀奇事,因此不会引人注目。
新点的菜还未来,朗义先斟了酒,恭敬送上。
师离忱捻着递来的酒盏,接着前头的话,慢条斯理地对卫珩一道,“家中忙归忙,但还算过得去,倒是卫公子近来过得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