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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烟波(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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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皇太一开口道:“湘君,湘夫人,计划有变,你们手头上的事不用做了,现在,撤。”

何若枫的神情从怔愣转为不甘,还有怀疑。他略微埋头,抬起眼皮瞪着东皇太一,道:“计划有变?为何我没有收到任何家主的来信?话说回来东皇太一以前从未在人前现身,你今天突然在这么多人面前自称是东皇太一,这事蹊跷至极,你拿什么证明自己是真的东皇太一?”

东皇太一道:“令牌为证。我以为九歌所有人都认得这块令牌的。”

何若枫满不在乎地点头道:“不错,东皇太一在暗处替聊氏家主监察九歌成员的一举一动,当他拿着那块令牌出现时,所有九歌成员都必须听从号令。”他转眼再次看向东皇太一,“可令牌可以伪造,你拿什么证明你手中的令牌是真的?”

东皇太一看着何若枫,何若枫亦迎上东皇太一的目光,丝毫不惧。

姬花青突然呵呵笑道:“我是不是该先等你们解决完家务事?”

面对何若枫的挑衅,东皇太一没有急躁,没有发怒,只是面无表情盯着何若枫的脸,淡然道:“湘君要弄清楚令牌的真假,这还不简单?现在立即给衡泽那边修书一封,亲自去问问家主的意思,或是水南这边事了后,我们一同回到衡泽,湘君阁下大可当面向家主问询。”

东皇太一既已这么说,那么他手中的令牌、他的身份大抵是真的了。但何若枫也知道,效果越好的谎言往往听上去越真实,若这只是个暂时将他支离的把戏,他就这样被唬住离开盟主府邸,等到他发现自己上当后再想回来抓人,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可若眼前这人真是东皇太一,所带来的真是家主聊以偲的命令,而他拒不服从,以他对聊以偲的了解,到时候他的下场怕是不会好。

何若枫陷入了两难之境。

何若枫将头转向仇灵鸢,道:“鸢妹,你怎么看?”

仇灵鸢本来在梳理着自己的头发,听何若枫突然叫住自己,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道:“你决定啊!”明明是十分重大的问题,仇灵鸢却从刚刚开始就表现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只顾整理自己的仪容,把其他事一股脑全部扔给何若枫。

她不参与和东皇太一的争执,只让何若枫在前面得罪人,并让何若枫做出一切决定。若是何若枫做下的决定,就算之后出了什么问题,仇灵鸢也不会受到像何若枫那么严重的处罚。

何若枫低下头,复又抬头看向东皇太一,道:“……离开这后,我会立即向衡泽那边修书过去证实你说的话,并召集其他九歌成员,共同辨明你身份的真假。”

东皇太一道:“家主若知道他手下的湘君是个如此审慎的人才,想必也会感到十分欣慰。”

何若枫盯着东皇太一看了好一阵,东皇太一不与他对视,只向周围看了一圈,原本精致整洁的院落经过一番打斗后已变得破败杂乱,各种器物的碎块残片到处都是,他对九歌其他三人道:“走罢。”

东皇太一现身后,姬花青本已做好了同时对上四名九歌成员的准备,此刻见后者自行离去,倒也悄悄松了口气。

若能不动手,谁愿意跟人打架呢。

九歌诸人还没迈开步子,一道女声便传入众人耳中:“怎可让他们就这么走了!”众人不约而同地朝声音来源看去,只见陆临单膝跪地,另一条受伤的腿拖在旁边,她神色激动,双手狠狠抠着地面。

仇灵鸢轻声冷笑,道:“看来刚才的教训还不够,想要另一条腿也残废掉呢。”

东皇太一的注意暂时被陆临那歇斯底里的一吼引去,下一刻便收回了目光,继续向前走,浑然没把陆临放在心上。

陆临如困兽般嘶叫一声,随手抓起脚下的一双筷子——这筷子是方才激斗时,被湘夫人的琵琶音刃激飞到陆临脚边的——朝九歌诸人掷去。

这双筷子饱含内力,若前方没人,筷子能直接钉入柱子或墙壁。虽然九歌来者不善,但云中君和东皇太一与陆临并没有直接冲突,前两者甚至在某些方面与伤了陆临的湘君湘夫人存在矛盾,然而陆临情绪激动下,也不去辨那么多,也不管自己最终打中的是谁,只要是九歌的人,她便将怒火一股脑全发泄过去。

所以这两根筷子最终飞向了云中君。

云中君抬手,轻描淡写地接住了那双筷子,两根细竹棍在云中君手中飞快转了几圈后停了下来,随后云中君将那双筷子握在戴了手套的手中,以夹菜的姿势在空气中夹了两夹。

陆临的这一举动丝毫没有减慢九歌诸人离去的动作,云中君接住筷子的整个过程都没有停下脚步,九歌其他人也没有停下,九歌诸人走到墙边,各自施展轻功翻过院墙,转眼间就消失在众人视线之中。

若不是眼前一片狼藉,九歌这些人就像从未来过一般。

陆临颓然坐在地下,方才将筷子扔出仿佛将她积攒的力气全部耗尽了。

虽然陆临很想将人留下抓住,过几日再把他们交由师父师伯亲自审问,但九歌这几人武功实在高出她很多,有时候,想做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又是另一回事。而陆临也知道九歌这几人离开,李愈没事,所有人都没事已经是很好的结果,毕竟她一开始以为自己死在今日已成定局。

但她不甘心,她心中有莫大的不甘心。

姬花青见九歌之人当真离去,转头去察看陆临伤势。

陆临表情呆滞,任由姬花青将她的裤腿撕开,上药,包扎。

裤子的布料被半凝固的血粘在伤口的血洞上,尽管姬花青动作已经尽量放得轻慢,但她知道,陆临依旧会感到不小的疼痛,更别说之后将药粉直接倒在伤口上了。但整个处理伤口的过程,陆临除了身体会不时颤抖一下,她的表情没有一点变化,似乎她的身体已经跟头脑分开了。

姬花青看见陆临这副模样,在心里叹了口气。

处理完陆临这边后,姬花青和雨馀凉又去到李愈和权宁所在之处,万幸的是,权宁只是被打昏了过去,姬花青伸指戳向李愈身上数处穴位,李愈被点的穴道解开,又能自由活动。

在场之人里只有陆临受了严重的伤,好在陆临护卫李愈期间在盟主府邸的住处就在这院落里的另一间屋子中,众人将陆临挪进屋中,移到她的床上。

雨馀凉进到陆临房间,不禁微微吃惊,整个房间布置得十分简洁朴素,不过是临窗一张长桌,桌上搁着几张纸一支笔,桌前一把椅子,除此之外就是睡觉休息的床榻了,女儿家绣房里常见的那些东西一概没有。若说这是一清癯老人的住处,别人说不定还要多信几分,但陆临是韶龄女子,绮年玉貌,即使身形略壮,也能看出她一张脸很是干净齐整。

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真正让雨馀凉惊讶的是,房屋四壁挂满了长剑。

在谷州刀派时,雨馀凉得到一把真正的长刀都要高兴很久,而陆临房间里的剑,少说有十多把。

整个房间里除了最基本的家具,就只有剑。

姬花青、雨馀凉、李愈、权宁站在陆临床边,李愈再三谢过雨馀凉和姬花青,又跟权宁交代九歌的人来这么一闹善后的事,雨馀凉无意看向陆临露在被子外的脸,惊觉陆临脸上已淌满了泪水。

雨馀凉先前注意一直在其他人身上,不知陆临已无声地哭了多久,他心里不是滋味,轻声道:“陆姑娘,你别伤心了。”

其他人听雨馀凉这么说,纷纷看向陆临。权宁之前虽没和何若枫过两招就被打晕,之后醒来除了身上有点痛外倒也没什么大碍,他看见陆临这样,心里也不好受,对陆临道:“陆师姐,你的腿很痛、很难受么?还是在担心腿上的伤?别担心,方才姬姑娘不是说了,这伤不会导致残疾,你好生将养,过不了多久就又能跑、能跳,能每天练剑了。”

陆临听到权宁最后一句话,更多的泪水从眼中漫了出来,喉咙里也溢出了呜咽。

权宁以为陆临是因为被枪戳伤的地方太痛或是担心会留下后遗症才哭,但姬花青和李愈都多少知道,陆临难过不是因为身体的伤,而是内心受到了打击。

在陆临看来,世上没什么事比你在一样事物上付出所有,结果到头来发现依旧比不上别人更令人难过了。

陆临吸了吸鼻子,将头偏向床里侧,满眼通红地望着白色的墙壁,道:“我想跟姬姑娘说说话,其他人都出去。”

雨馀凉和权宁对视一眼,前者拉着后者走出屋子。李愈跟在雨馀凉和权宁后面,在雨馀凉和权宁踏出屋门后,他在门口迟疑一阵,将屋门关上。

雨馀凉和权宁同时回头,伴随着关门声响,只见逐渐变窄的门缝后,李愈的身影短暂一现,下一刻屋门便紧闭了。

李愈将自己关在了屋里。

他折返回去,关怀地看着陆临,陆临见李愈回来,有些许吃惊,却也没对李愈的在场表现出抗拒,只是从床上坐了起来,对姬花青道:“姬姑娘,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如何才能把武功练好?”

姬花青听陆临这样直接地问,不禁微笑,道:“陆姑娘为何问我这个?我武功好么?”在姬花青印象中,陆临今天才第一次和她见面,应当对她不甚了解才对。

陆临道:“我听权宁说起过你,之前在龙虎寨中,是你和那位雨馀凉少侠救了他。姬姑娘能以一人之力打败瑚庄高手和龙虎寨群匪,武功当然是很好的。”

姬花青道:“其实那日对敌的不止我一人,除馀凉外,在我身边还有不少同伴帮手,若没有他们,龙虎寨的事是万万解决不了的。”

陆临垂下被泪水打湿的眼睫,道:“所以姬姑娘能告诉我吗?把武功练好的诀窍。”

这个问题要如何回答呢,姬花青想,勤勉是答案么?天道酬勤么?可为什么有人努力后获得了回报,有人没有?

姬花青伸手将陆临散下来的头发别在她耳后,道:“陆姑娘已经很是优秀,只要按照现在做法坚持下去……”

陆临突然抬头,看着姬花青道:“不!不要再说我优秀什么的了!”她才止住哭不久,此刻泪水又蓄满了眼眶,“我……我以前也以为自己很不错,也……暗自在心里感到得意……”她闭上眼,眼泪滑过她的脸颊,呜咽道:“……可我今日才知道,自己的武功很差劲……我……我在练武这件事上倾注了所有,为了将武功练好我付出了一切,可到头来……”她垂下头,开始痛哭。

陆临心绪澎湃汹涌,她有很多东西想要倾吐出来,但脑海里却又一片空白,她虽然心里万分痛苦,但说出来的话表达不出她痛苦的十分之一。

她不知道姬花青是否能懂她的意思。

陆临把除了吃饭睡觉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投入到练剑中来,付出的代价是其他事都草草应付。

这导致她失去了许多,也导致很多人对她有意见。

比如,尽管她本来拥有姣好容颜,却嫌梳妆打扮浪费时间,觉得饭吃得少没力气练武,于是将自己的形象抛在脑后。

又比如,她把所有心思都用在追求武学的更高境界,其他方面都不放在心上。某一套剑法的某一式练半天练不好就暴躁,某一招产生的某种变化理解不了就给别人脸色瞧,所以平日与人相处、说话间得罪了不少人,但因为她确实优秀,一般人也就受着。

她知道自己的不足、不对,但她告诉自己没关系,只要在自己最想得到的事上得到,其他东西都失去也无所谓。然而现在事实却告诉她,她在这件事上也没得到什么。

她热爱武功、剑法,她把它们当成是自己一生的事业,这是她活在世上仅剩的价值,是她唯一拥有的东西,唯一能够倚靠的东西,但她今日却忽然意识到一个事实:这件自己唯一擅长的事都比不上很多人。

就像做了很多年的美梦突然醒来,然后现实告诉你:那只是一个梦,一个幻象。

重云门是水南武林的名门大派,而陆临是重云门年轻一辈最优秀的弟子,这优秀是她用勤奋换来的。对于那些剑法磕磕绊绊、不那么优秀却不知怎么提升的同门,陆临总是用看透一切且不耐烦的语气评价:“自己不努力罢了。”

而对于像铎占文这种鹤立鸡群便觉自己有多么了不得的小门小派弟子,她也会嘲讽他们的眼界狭窄。

然而今日湘君、湘夫人的出现让陆临发现,她跟之前被自己讥讽的铎占文似乎没什么不同。

陆临没想到自己跟湘君连三招都过不了。

更让她备受打击的是,半年前跟人打架连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的雨馀凉,如今竟能与湘夫人缠斗那么久。

那她这么多年心无旁骛的付出究竟是为了什么?换来了什么?

陆临独独留下姬花青跟她说话,是因为姬花青与她同为女子,同为习武的女子。

但现在陆临自嘲地想,自己那样深厚的不甘,姬花青大概不会懂。

然而下一刻,她突然被拥入了一个怀抱中。

姬花青轻轻拥陆临入怀。

陆临靠在姬花青肩上,边哭边道:“我看着她们用那么多时间梳妆打扮,常常想,男人都在用这些时间练习武功,女人要维持好看的容貌,岂不是天生就比男人少很多做正事的时间?”

“男人总说着要谦让女人,可在面对真正的利益时,却从不会让出来。”

“男人怎会因为自己的敌人是个好看女人就下不了重手?这样的事只会发生在话本里吧,江湖上讲的是你死我活,谁管你是女是男,是老是少?”

“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好看的女人,少我一个又怎样呢?”

姬花青听了这些话,将陆临抱得更紧了些。

陆临一边啜泣一边道:“我的生命里只有剑了,可即使这样,我依旧是个废物,是个废物……”

姬花青道:“陆姑娘,我在江湖漂泊多年,也算见过很多习武之人了,陆姑娘剑法精妙,绝不是‘废物’,我敢保证。”她语气十分坚定。

陆临没再说话,只时不时发出一两声鼻子吸气的声音。

而从刚才起一直安静待在一旁的李愈此刻突然插口道:“陆姑娘,连你都说自己是废物,”他苦笑,“你让我如何自处?我是水南武林盟主的儿子,但天生无法聚气运功,一个完全不会武功的武林盟主,岂不是天大的废物?”

窗外的雨馀凉听到李愈这句话,心中的猜想终于得到了证实。

李愈道:“陆姑娘,你千万别自轻自贱,胜败乃兵家常事,百年前裴秉延在水西呼风唤雨的时候,谁又能想到他最后是那样一个下场呢?”他说到这,对陆临展开一个极温暖的笑容,“一次没打赢,下次再来过,你是我的护卫姑娘,你若是振作不起来,可没人能胜任这一职位。”

姬花青双手放在陆临肩膀上,稍微使一使力,柔声道:“李盟主说得没错,一次没打赢,下次再来过,就算下一次打不赢,还有下下次,下下下次,又有什么了?况且……”她看向陆临的脸,“何必非要与他人比,做自己喜欢的事,每天都比前一天有进步就已经很好,陆姑娘喜欢练武,喜欢剑法,是不是?那就坚持做下去,挫折什么的,都会有的,但每跨过一道坎,你都会比之前的那个你更强。”

陆临看着姬花青,本来已经止住泪水的左眼又淌下一滴清泪,她道:“那我的武功有一天可以和姬姑娘你一样好吗?”

姬花青突然伸出双手握住陆临的手,道:“一定可以的,一定可以的!”她的语气不容置疑且充满希望,似乎比陆临自己还要相信她可以做到,姬花青接着道:“总有一天,你的武功会超过我,我相信!”

更多的眼泪从陆临眼中溢出。

她下定了决心。

她的生命中只有剑,她寝馈其中甘之如饴,今后也会如此。

因为受伤加上剧烈的情绪起伏,之后陆临便陷入了沉睡。姬花青和李愈轻手轻脚从陆临的房间出来,同雨馀凉、权宁一起来到了李愈平时所待的屋子。

雨馀凉简短地跟姬花青说了自己认识李愈的经过后,姬花青心想——

你小子!

总是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发展起意想不到的人脉,之前在瑚庄也是,姬花青还啥都不知道,还在那吭哧吭哧骗寇传维呢,雨馀凉就跟瑚庄大弟子边潇以及庄主剑侍碧桃混熟了。

姬花青想,她要是早知道雨馀凉这么容易就进了盟主府邸,还跟水南武林盟主相谈甚欢,直接一开始就跟着雨馀凉了,还费那么多劲干啥呢?她这几天又是爬墙又是观望又是伤脑筋抓头的,在墙头吹了好几天风头都吹痛了,要是早点让雨馀凉把她跟盟主大人引见一下,看李盟主对雨馀凉这个好感拉满的样子,多多少少都能为她进入前院提供一点方便吧?

不过现在也不晚,姬花青在心内组织语言,准备问问李愈进前院的法子。

徒弟,好徒弟,是时候让师父抱抱大腿了。

姬花青想到这,才猛然想起雨馀凉不是自己徒弟。

只是教小朋友武功而已,她亲口说的。

咳,都怪教里那群人问来问去,因为嫌一次又一次解释起来麻烦,干脆默认雨馀凉是自己徒弟,结果现在整得她自己都快忘了二人之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雨馀凉此时内心却也不是很平静,他脑海中不断在重复闪现一些画面,其中就包括九歌诸人临走时,他看到东皇太一对他深深望了一眼。

是他多心了吗?或许东皇太一只是随意朝他所在的方向一瞥?

他很想这么认为,但直觉告诉他,不是。

就像更之前的时候,云中君那张被白色面具覆盖的脸总是有意无意转向他一样。

雨馀凉突然打了个寒战。

姬花青正要开口向李愈提出自己的问题,屋外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在外面道:“盟主,前院的客人争执起来了,您快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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