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延酬面上微有些讪讪,他还是将伞往姬花青那边稍微移了移。
姬花青是真觉得不必,反正这雨淅淅沥沥的也不大。
她也相信呼延酬不是故意这么干,不是故意让她淋雨,呼延酬不过是从一开始就忘了她这个人而已。
三人走了一阵,倒还真发现了座野庙。
姬花青、呼延酬、朱镜离踏入庙中,只觉四周寂寂,庙内空无一人,漆黑一片。
于是点亮火折,三人收集枯枝干草燃起火堆。这庙内景象虽然颓败,但好在四壁与屋顶是完好的,能将冷风冷雨挡在外面。
姬花青坐在火堆前烤干衣服,完了后自去一旁躺下歇息。
呼延酬和朱镜离躺在另一处,二人见姬花青已经背对他们一动不动躺了良久,都以为姬花青已经睡着,朱镜离忽然轻轻笑了,对呼延酬道:“酬哥,你看花青,就像一条小虫,她真的好可爱。”
呼延酬也笑了,道:“你最可爱。”
红晕漫上朱镜离双颊,她嗔道:“我说别人,怎么扯到我身上啦?”
呼延酬道:“你在我身边,我的眼里便只有你。”
姬花青侧躺着,她的背后是呼延酬和朱镜离,还有火堆。她的脸背着火堆的橘光,在晦暗不清的阴影中,她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
姬花青觉得自己现在的表情跟吃了屎大概也没什么区别。
二人耳鬓厮磨的密语一句句传入姬花青耳中,她其实并没有睡着,但此情此景,为了避免尴尬,她也不敢再动一下。
况且,继续装作睡着说不定还能听到更不得了的东西。
朱镜离忽然幽幽诵道:“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这是《九歌·湘君》中的语句。又听朱镜离道:“酬哥,我好怕有一天你会突然离开,我怎么也找不到你了。前几日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就像苦苦寻觅湘君的湘夫人一般,我驾着舟泛在水面上,四周都是雾气,什么也看不清。我脑海中只依稀有印象,你在前面一个地方等我,可我划了很久,很久,却一直没能看见你的身影,那水面似乎没有尽头。我越划越害怕,又很伤心,你答应过我会来,可为什么你不在那?酬哥,答应我,别丢下我,我真的好害怕有一天一睁眼,你就消失不见了。”她的声音和着外面呜呜的风声和雨滴从檐上落下的声音,越发显得凄楚动人。
饶是姬花青与这对情侣同行吃了不少苦头,对他们颇有微词,此刻也不禁被触动了。
呼延酬道:“镜离,无论什么时候,我不会留你一个人。”
姬花青想,什么意思?难道朱镜离之后会跟呼延酬来水西?
呼延酬又道:“镜离,你知道《湘君》,定是熟读《九歌》,你对九歌中其他神祇有什么看法?比如……东君?”
姬花青心中一动,不知呼延酬除了告诉朱镜离他是玄同教左使外,还有没有告诉她自己也是聊氏九歌的东君?
朱镜离靠在呼延酬怀中,仰头看着他的脸笑了,道:“东君是太阳神……酬哥,对镜离来说,你就像我的太阳一样呢。”
姬花青听到身后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那声音响动了一会就停止了,似乎是呼延酬将朱镜离抱得更紧了些。朱镜离叹了口气,又道:“我真想今天晚上永远都不要过去,我们就能一直像这样。我从没有哪一天像今天这般高兴,我只希望太阳永远都不升起。”
呼延酬嗓音低沉,道:“真像小孩子一样。我对你的心意,又岂会随着明天太阳的升起而消失?往后无论太阳升起多少次,月亮升起多少次,我们都一直陪着对方。”
他的声音好温柔,听得姬花青也怔住了。
不知为何,她又想起了穆禾。
师父对她也是很温柔的,她犯了错,师父虽然会批评她,惩罚她,但从未用凶恶或冷漠的表情对着她。
可此时听到呼延酬对朱镜离说话,姬花青方知道,原来世上的温柔也有很多种,呼延酬对朱镜离的温柔,跟师父对她的是不同的。
之前朱镜离问她,是不是喜欢呼延酬?她说自己对呼延酬并无那方面的意思,尽管她曾与呼延酬有过一段早已结束的暧昧,但姬花青不觉得自己没有对朱镜离说出实情。那是属于情窦初开的少年人的悸动,仅此而已。
暧昧期间的试探与欲说还休让人无比兴奋,那时姬花青甚至想过以后就是他了,就是跟呼延酬在一起一辈子了,但姬花青内心深处却也不明白自己是不是真的爱呼延酬。她想要某些东西的呼延酬并不能给,而呼延酬有不少言行在姬花青看来还有些幼稚。她甚至不自觉地将呼延酬与师父穆禾在心中比较,自然地,前者在很多地方都不及后者。
然而那时的她已然失去了理智,她对呼延酬那些与她并不相合的特质视而不见,并告诉自己,世上哪有完美的人,哪有完美的爱情?
但即使是在姬花青最没有理智的时候,这个被埋在最深处、最底层的想法也不曾消失。
所以随后和呼延酬闹掰,姬花青在心内震动的同时,也觉顺理成章,并且那之后,她与呼延酬都未试图挽回。
她和呼延酬的那段短暂日子,看似闹闹哄哄,其实二人之间连着的不过是一根将断未断的丝线罢了,又或许那丝线本就是断开的,只是轻易看不出来而已。
姬花青听呼延酬和朱镜离的对话,听到后来,已不像最开始那般有窥探他人私隐的快意,不知怎的,她的心情变得有些复杂。她阖上眼,不知不觉间沉沉睡去。
另一边,朱镜离靠在呼延酬怀中也睡着了,呼延酬看着朱镜离的睡脸,陷入了沉思。
呼延酬的母亲是北地胡人,他从小在母亲身边长大,他从没见过自己的父亲,也不知道自己父亲是谁。
但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是水西人,可能是去往更遥远的地方行商时经过母亲所在的聚落,然后有了他。
之后家园被匪徒所毁,他一路颠簸到了衡泽,开始接受聊氏残酷的训练。他跟其他受训的孩子关系并不好,性格是一部分原因,另一部分原因则来自他的长相。
对胡人而言,他不太像胡人,而对水西人来说,他也不够像水西人。
于是这与众不同的外貌成了其他人抓住不放的点,“杂胡”这个称号伴随了他待在衡泽的始终。
再后来到了雁磐山,玄同教,被发现是间谍的那一刻,他以为自己死定了,但那个叫做穆禾的人留了他一命。
之后在玄同教的千百个静谧的夜晚,他都会想起母亲,他想要一个人亲近的人,来与他相互关心,他们相互陪伴一起走完之后的路。
起初的日子里,他以为姬花青就是那个人,可他错了。
那日踏入七星楼中,他一眼就看到姬花青身边那个男人的身影,而姬花青则恭恭敬敬候在一旁。
呼延酬突然没来由地想:不知自己来之前,二人已一同在这里多久,又说了些什么?
呼延酬向前望去,只见穆禾神色从容,面容清俊,他嘴唇上方、双颊、下颏留了一层薄薄的胡须。穆禾不过是简单站在那里,却自然而然流露出一番不凡的气度。
那个人可以随时将自己叫到他面前,而自己风尘仆仆地赶去,呼延酬自觉跟穆禾一比便显得颇为狼狈。穆禾似乎永远都是那样一副云淡风轻、气定神闲的样子,仿佛掌控着一切。
姬花青只是站在一旁,自己当着姬花青的面被另一个男人生生比了下去,而姬花青的双眼里只倒映着穆禾的影子。
穆禾确实是掌控着一切,呼延酬想,当初他想让自己活命就让自己活命,虽然穆禾在选择自己的同时自己也选择了穆禾,为玄同教做事也是自己的意愿,但当初自己若没有答应,那么穆禾应该早已取了自己的性命。
呼延酬一生最恨由他人主宰命运,不过是因为他自己的命运一直在由他人主宰。
明白过来这点后,他干脆地跟作为穆禾徒弟的姬花青划清了界限,可恨姬花青还装作一副无辜的样子,她明明什么都知道,她明明只是把自己当猴一般戏耍!
来到临蓟后,他遇见了朱镜离。
这个女子看似柔弱,却主动得让人意外。
那日渔戏后,和姬花青、花道人以及覃七霄一起回住处的路上,他一直有些心不在焉。朱镜离凑近他时看向他的眼神,既天真,又大胆,是少女特有的羞涩热烈,这样的眼神他从没在姬花青脸上见过,即使是在二人最暧昧的那段时间,姬花青也从未对他展露出这样的神情。那时,朱镜离睫毛投在脸上的阴影,颊上水蜜桃般的绒毛,说话时张合的樱唇,以及她转身离开的前一刻那俏皮风情的眼尾,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在他心中挥之不去。
再之后白府的一个侍女偷偷递给了他一张字条,他按照字条上所写来到白府的一处僻静所在,等他到了后,他看见那日渔戏耐心传授他技巧的少女就站在那里。
她的身姿婀娜娴雅,她发间的粉纱发带在风中轻轻拂动。
他们从武功开始谈起,朱镜离虚心地向他请教,少女的神色极是认真。呼延酬忽然变得很耐心,连他自己都对此感到惊讶,他讲得很详细,就这样不知不觉中,一个下午就过去了。
再之后他们开始切磋武艺,开始谈论诗词歌赋,直到有一天,朱镜离突然踮脚凑上前来。
他忘不掉那个突如其来的吻。
这个娇弱的女子却用如此热烈的方式表达自己的爱意。
他怔愣在原地,少女的唇从他唇上离开后,她说:“你的眼睛真美,像碧玉,又像深林中的一泓泉水。”她说这话时抬头看向他的眼睛莹莹闪烁,里面仿佛有天上的星星。
在从前,他眼睛的颜色向来是受那些水西人嘲讽、讥笑的。
可有一天,一个人告诉他,它们很美。
他抱住了眼前少女温软的身子,抱得很紧,很紧。
他找到了自己心的归属。
不知不觉间,雨停了,呼延酬侧头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也慢慢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