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劫狱前一天,谷州府。
谷州府历史悠久,物阜民丰,位于九寒山牢正西方向,整座城被一条河所贯穿。谷州府桥多,河上架起十数座桥,每隔一二里就是一座。
此时正值初春时节,阳光明媚,杨柳拂堤,河岸风光煞是怡人。
琥沙派掌门唐奕才站在这些桥中最为出名的府淀桥头,微风略略吹起他的袍袖,他的思绪也随风飘荡,一旁谷州刀派掌门赵恬滔滔不绝的说话声逐渐远去。
唐奕才想起自己和重云门门主郑宝卿在来谷州府的路上,二人之间的对话。
郑宝卿抱怨道:“竟然要到这种地方来,与这里相比,我更愿意到水西直接去会会卫尧觉或聊正赟。”
唐奕才提醒:“聊正赟早就死了。”
郑宝卿道:“我当然知道聊正赟死了,死了四年了,我的意思是,现在那个姓聊的小子,我根本不放在眼里。”她顿了顿,又道:“盟主大人也是病急乱投医,连这些虾兵蟹将都点上了。你信不信,若姓聊的或姓卫的真打来了,他们派不上一丁点用场。”
唐奕才道:“不一定,九寒山牢是当年的南武林盟主一手设立,数百年来都由历代盟主直接管辖,里面的狱卒武功不会差。”
郑宝卿道:“那是以前的事啦,先盟主还在的时候,就没怎么管过九寒山牢了,你不知道吗?更别说现在的盟主大人。要不是缺人手,还想不到这有一座九寒山牢呢。这些年来那些狱卒都在自由生长,那起子人一旦自由了,必然散漫。一旦散漫下来,武功也荒废了,精神也松弛了,还指望他们呢。”
唐奕才默然无言,心里倒也认同郑宝卿说的。过了一会又道:“比起这个,我更好奇谷州刀派的人水准如何。若是达不到,怎能让他们去守九寒山牢?若水平足够高,那便是万千之喜,说不定还能从他们之中选些人跟我们一道回临蓟……”他说着说着,突然兴奋起来,“不,若比九寒山牢的狱卒们都厉害,那么也不用让狱卒跟我们走了,狱卒还在九寒山牢不动,直接让谷州刀派的掌门和所有老师弟子跟我们去临蓟就好了。”
郑宝卿冷哼一声道:“你想多了,谷州刀派,那算什么门派?十几个半吊子聚在一起,教一群孩子一些拳打脚踢的三脚猫把式,就叫做门派了?”语调里满是傲慢轻蔑之意。
唐奕才道:“不管他们水平怎样,这次去谷州刀派,收收你的脾性,至少人家对我们是很欢迎很尊敬的,他们春日大较本来是春分之后才进行,往年每年都如此。今年因为我们要来,特地把时间提前了,还要过段时间才春分呢。”
郑宝卿皱眉道:“我才不耐烦听他们的奉承话。”
唐奕才一愣,道:“什么意思,你不去吗?”
郑宝卿道:“你去吧,看看那些孩子水平怎么样,我直接去九寒山牢找鲍钟。分头行动,就不浪费时间了。我这边的事办完了,就来谷州府跟你汇合。”
“……所以这座桥历史极其悠久……唐掌门,唐掌门?”
唐奕才一下被拉回了现实,转过头对赵恬笑道:“啊……就是说在谷州府还只是个小县时这座桥就已经在这了?”
赵恬赔笑道:“是。”说着将唐奕才请至府淀桥中间的桥亭里坐下,又道:“对于这次两位掌门来到敝派,我们十分重视,得知二位还要观看大较,简直是受宠若惊。”他一边说一边以手掌不断摩挲着膝盖,“只是不知盟主大人为什么突然让二位来……”
唐奕才哦了一声,以轻快的语气道:“没什么,就是盟主想了解了解我们水南各地的武学流派。”他决定先看了谷州刀派水平到底如何后再与赵恬进行下一步的谈话。
赵恬笑道:“那这可是个大工程,也是盟主勤勉,心系整个水南武林。”他笑起来,脸上的褶子一层层翻开纹路。
赵恬有些岁数了,唐奕才不知道他多少岁,不知有没有八十。
自从当年卫氏裂变后,水南、水西、水东三地的势力谁也灭不了谁,又都筋疲力竭、人困马乏。索性各自休养生息,恢复元气,逐渐便形成如今的格局。只是水东相对来说更孤立一些,与水南水西都少有往来。水南则跟水西交流更多,摩擦也更多,但大体上也是以仲邑江为界各自发展,互不影响。
然而就在近二十年,水西突然开始频繁地“活动”起来,这些活动在水南的江湖人看来明显是针对他们水南武林,让以水南武林盟主为首的水南武林人士不可避免地神经紧绷。
但眼下水南武林已是人才凋零、今不如昔,三地的平衡被打破,也无怪水西在这个时候出手,毕竟听说现任水西武林盟主是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除他之外,那个聊正赟的儿子也不是个消停的,
唐奕才和郑宝卿所效忠的主子,水南武林盟主,在为缺乏人手应对即将到来的灾难焦虑很久后,有下属提出,或许九寒山牢的狱卒可堪任用,不如先请他们上临蓟城来再做下一步打算。
盟主为表对九寒山牢狱卒们的重视,特意派了作为水南武林盟主左右手的唐奕才和郑宝卿亲自走这一趟。至于狱卒们离开后谁来看守监牢,先前提出任用狱卒的那名下属又说,听闻与九寒山牢相邻的谷州府中有一个谷州刀派,可让他们接手看守监牢的差事。
唐奕才接受任命时,倒还没觉得这事有什么棘手。到地方后才发现,这事难办。每个节点似乎都出现了些问题。
谷州府这个地方,虽然历来也算是水南繁华之所在,但武道不兴,其离水南武林盟主驻地所在地甚远,本地也没什么大的武林门派或世家,所以远离江湖纷争。
谷州府,是个不管武林如何纷扰,都遗世独立于风雨之外的地方。
所以这里的门派自然就不出名。在这之前,唐奕才和郑宝卿甚至听都没听说过这个门派。
不说唐奕才和郑宝卿,水南的江湖人士,大多数也没听说过谷州刀派,更别说跟重云门、琥沙派,还有水西的两仪派这些在水南水西水东都名声在外的大派比了。
谷州刀派,问道斋中,弟子们围成几团,有说有笑。
谷州刀派是武林门派,问道斋则是专门给弟子讲授理论的书斋。
因为第二天下午就要大较,所以师父辜俊愿在讲明注意事项并对弟子们进行鼓励后便早早离开。弟子们倒还不着急走,留在斋中闲聊。初春的阳光将格子窗的阴影投射进斋中,整个屋子都流溢着橙黄色的光彩,明晃晃亮堂堂。
一名精瘦招风耳弟子对围在旁边的同门道:“这次的优胜,肯定又是他啦。”说着朝另一团弟子的方向努努嘴。
旁边的两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铎师兄?”
“那套刀法,师父只传了他一人。之前我去问师父可否将这套刀法也传授给我们,师父说我们还不到学的时候。”
“他还没学这套刀法时就年年都是优胜,如今学会了,我们更不是他的对手了。”
“不过也只有铎师兄那般的天资,才有资格学这种高深的刀法。”
“什么天资?师父偏心罢了。刘师弟,若师父肯在你身上付出跟他一样的时间,我不信你打不过他。”
打开话头的那名精瘦招风耳弟子撇撇嘴:“往日就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今年要是又拿了优胜,尾巴还不得翘到天上去!”
那名被其他人称为铎师兄的弟子名叫铎占文,穿一袭碧色长袍,长得斯斯文文的,此刻在屋子另一边,身旁也围了不少同门。
铎占文旁边的一名弟子对自己右手边的弟子笑道:“不用说,今年的优胜肯定又是占文。这种没悬念的事猜起来没意思,我们还是猜猜这次是我的名次靠前还是你的名次靠前?谁的名次靠前谁就请客吃饭!”
铎占文温雅一笑,道:“哪里哪里,我看其他师伯叔门下的弟子都很努力,最终结果如何,也难说得很。”
站在他身后的两名弟子对视一眼,都抿嘴笑笑。铎占文这么说,是已经认定他们师父辜俊愿这一门下的弟子都是比不过他的了。
铎占文道:“只是我认为我们的眼界不应当只放在门内的大较上,而应该放眼整个武林。谷州府外还有整个水南武林,水南武林之外还有水西、水东武林呢,那些地方的武功可都是玄妙得紧。”他顿一顿,道:“比如我这段时间在研习水西两仪派的功夫,深入了解后才发现真是别有一番天地。”
旁边一名女弟子道:“铎师兄,我们都在为大较苦练,师父教过的招式都担心掌握不熟,你还能有余裕研习别门别派的武功。”语声里满是钦佩之意。
这名女弟子的话正夸在铎占文心坎上,他嘴上不断说着谦虚之词,面上的得意神情却有些遮掩不住。
铎占文兴致很高,继续道:“两仪派的内功修炼讲究同时运使阴阳二气,跟其他所有门派都不同。其他门派的内功要么是属阴,要么是属阳,比如我们门派,内功修炼就是走的就是‘少阳’的路子。凡习武之人,只要修习了阳性内功就不能修习阴性内功,反之亦然,但两仪派独有的修炼法门让他们可以冲破这一桎梏。放眼水南水西水东三地,能做到这点的,唯有两仪一派而已。”
其他弟子听得入神,有一个弟子问道:“内功半阴半阳,跟全阴全阳哪个厉害?”
铎占文正准备张口,忽然从旁边飘来一句:“运使阴阳二气的,三地之中,不止两仪派。”
周围的弟子一下安静下来,这安静也引起了精瘦招风耳弟子及他身边那团弟子、还有书斋另一处聚在一起的女弟子的注意,他们都停下了正谈论的话题,朝声音来源看去。
说这话的,正是与他们同为谷州刀派弟子的雨馀凉。
雨馀凉一个人坐在一边,先前没有参与任何谈话。此刻听到铎占文言语中有误,忍不住开口。
铎占文一愣,还没说话,就有一名弟子讥道:“怎么,你又知道了?”
雨馀凉没有回应这名弟子,只是看着铎占文道:“水西还有一个无涯派,这个门派修炼的内功也是同时包含阴阳二气。”
铎占文稍稍有些下不来台,无涯派?有这么一个门派么,他怎的从来都没听说过?
先前说话的那名弟子又讥嘲道:“不会是你杜撰的吧?”他说完这句话,周围有笑声零零碎碎地响起。
雨馀凉有些难堪,又有些气闷,情不自禁地加快语速道:“两仪派跟无涯派祖上有些渊源,只是后来无涯派由于某些原因而凋零灭派,不像两仪派如今规模浩大而已。这两派虽都以阴阳二气为内功根基,但运功的方式完全不同,也算是世上武功流派种类繁多、千变万化的一个例证。”
众人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也都不说话了。
隔了一阵,一名弟子说道:“嗐,既是早早就灭派了,那占文说只有两仪派一个门派也没错啊,非要这么杠一下子。”
众弟子又是一阵沉默。
这之后,逐渐有人说起了其他话题,精瘦招风耳弟子对旁边那团女弟子其中一个身穿橘黄衣衫的叫道:“楚楚,八极万仞会最新一期的小报买了没?借我看看呗!”那名被叫做楚楚的女弟子回头道:“你想得美!我自己都还要等大较后再看呢。你叫我一声姐,姐姐看完后也不是不能赏给你看几天!”那精瘦招风耳弟子满面笑容道:“好嘞楚楚姐,谢谢楚楚姐!”有一名男弟子道:“看完了也借我看看!”那名被叫做楚楚的女弟子道:“我只借一个人,你们自己去商量!”楚楚旁边的一名女弟子道:“你们真烦人,想看自己去买啊,老借别人的做什么?”弟子们打打闹闹,安静的书斋又喧闹起来。
这些弟子口中的八极万仞会,是个专门挖掘江湖“秘闻”的组织,且主要着眼于各成名大佬的私人秘闻。
很难界定它是个怎样的组织。说是个江湖组织吧,该组织并不插手江湖之事,从未有人见过其成员出手,他们似乎并不身怀高深的武功,甚至可能没有武功。说它不是江湖组织吧,然而该组织致力挖掘的消息,范围又仅限于江湖之中。
该组织毫无下限,小到某某门派掌门家眷的内宅斗争,大到武林盟主手下的夫人跟另一名下属偷情,事无巨细,全都写在每十五天就刊印一期的小报上。
人们一边惊叹着该组织下限越来越低,一边又期待下限可以更低些。顺便感慨:原来那些什么什么盟主,什么什么掌门,表面看去正经得令人害怕,私底下却玩得比谁都刺激。
也正是这些内容,奠定了这一读物并不高雅的基调,但抵不住人们爱看。八极万仞会甚至号称:他们刊印的小报,对各路侠士们来说,简直就是行走江湖必备读物。
无人知道谁在幕后领导着八极万仞会。据最可靠的传闻,情色小说《修武奇情》系列的作者情痴教主就是创立该组织的人。但情痴教主又是谁?亦无人知晓。再者,《修武奇情》成书于百年以前,如今操纵八极万仞会的,自然早就另有其人了。总之,该组织手眼通天——在探知江湖“秘闻”方面,却谜团重重。
弟子们聊了一阵,也逐渐收拾东西,三三两两地回去了。
雨馀凉亦往随身挎着的书袋里装了两本书,再将木刀握在手中,一切停当后,向坐在斜后方的弟子道:“叶千,走么?”
与雨馀凉同为谷州刀派弟子的古叶千一下清醒,一边揉眼睛一边应道:“等等我馀凉,就来了。”先前古叶千正趴在桌子上睡觉,从下午一进书斋就开始睡起,恍惚间听到有人叫自己,懵懵懂懂把头从臂弯里抬起来,才发觉书斋里空荡荡的,不仅师父走了,同门也走了不少了。
雨馀凉跟古叶千说自己在书斋外面等他,刚踏出门外,就看见自己的同门师弟谢岚星走在前头,身边跟了一个与他平时要好的弟子。
谢岚星道:“知道这些也不稀奇,也不看看人家爷爷是谁?近水楼台先得月,是比我们知道的多些。”
另一名弟子道:“管文书档案的而已。”
雨馀凉正看着二人远去的背影发呆,突然肩头被人一拍,雨馀凉转头就对上古叶千一张凑得老近的脸。古叶千一只手反提着书袋,乐呵呵道:“走呗。”
两人走在街上,雨馀凉看着乐天一如既往的古叶千,道:“明天就要大较了,你不紧张吗?”
古叶千道:“不紧张,我这人啊没有其他优点,就是心态好。怎么?难道你紧张?”
一般来说,收受弟子、传习武功的武林门派都有大较,有的门派或许以其他名字称呼这一活动,但都是要定期考察所收弟子武功精进状况的。不同门派大较的安排不同,比较频繁的一年两三次,大多数门派都是一年一次。有些门派安排在每年秋季,有些安排在除夕之前几天,谷州刀派则在每年春分之后。今年倒是例外,因为有临蓟城的人要来,所以门派将时间提到了春分之前。雨馀凉仍然记得之前众弟子得知这个消息时的情形:
那日书斋之中,一名弟子说道:“你们晓不晓得,这次大较,临蓟那边会来人看。”
谷州府坐落于水南腹地,临蓟城则地处水南北部,后者一直是历代水南武林盟主驻地所在。如重云门、琥沙派这等水南的名门大派也位于临蓟城内或城外近郊。临蓟那边的来客,对水南的江湖门派来说,可以说是非同小可了。
果然此话一出,众弟子都坐直了身子,在一迭声的“什么?”“不会吧!”的惊诧声中,那名弟子又道:“千真万确,我昨天去问师父接下来这一年打算传授我们哪几套刀法,我们好事先去熟悉熟悉,恰好师父正跟其他师伯师叔们谈论这件事呢。师父暂时还没空理我,我就站在旁边等,顺便听了一会,那临蓟来的人似乎还是我们盟主大人的亲近手下。”
另一名弟子插口道:“怪不得这次大较提前了,往年都是春分之后,都是为了就贵人的时间吧。”经他这么一说,众弟子都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