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一反常态地拿了绿蚁手里还没来得及背上的花篓,抬手挥退了他,马上,在他手里沾了一下的花篓又被白藤接了过去,示意他尽管采花就好。对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黑二少,他多半时间还是很照顾的。
黑衣美得尾巴立刻翘上了天,觉得整个人都飘在空中似的,飘飘然地掏出篓中小巧银剪,飘飘然地挑了合适的花剪下,再飘飘然地轻轻摆放进花篓。
酿酒用的花挑选极为严格,花头小的不出数;花苞尚幼的色泽浅,香气也寡淡;而盛开的香味早散入了空气里,熟过头的花瓣半点磕碰都经不起,未等到酒坊就得烂熟成一堆,色香味俱变。故而黑衣挑的都是花头大且将放未放的,这样的花刚长熟,丰盈结实,托在掌心沉甸甸一团,若有若无的甜香好似里面包了一包蜜。
白藤手稳,挺大一个花篓他端在手上纹丝不动,桃花摆进去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以往绿蚁背着还总是一走就颠,每回采的花最底下一层到了酒坊都要弃掉,这次换了白藤来,想必就不会浪费那么多了。
他们在锦障围里一边摘花一边交头接耳,不知黑衣说了什么,白藤被惹怒了,抬起一只手重重揪住了他的耳朵,黑衣反握住那只手,姿态软款,哄了好一会才把自己的耳朵救出来。两人闹够了,继续一个拿筐,一个摘花,配合默契。
这一切都落入了隐在半开窗扇后的周北鱼眼中,他站的这间屋子是间幽雅僻静的小书斋,斋里有隔扇将空间辟成南北两部分,一边置琴棋,正对莲池;另一边置书画,临桃花园。一扇菱花套如意的海镜窗正对锦障开口处,内里情形虽不尽收入眼底,但基本还是能看到的。
他手中端了一个漂亮的琉璃茶盏,不停地用盏盖撇着碧绿茶汤中的浮沫,茶汤早没有热气冒出,却还是满满一盏不曾动过,周北鱼心中的焦虑也由此昭然若揭。
贴身伺候周北鱼的是个三十来岁的矮胖中年男人,笑起来像个弥勒佛,身上海蓝色的衣衫一看就比寻常下人身上的高级,见主子心里烦闷,他主动出声道:“主子可是心疼园子里的桃花?您别心疼,回头我给您多讨两坛黑老板的桃花酒来。”
他一出声,周北鱼更烦了,放下盏盖抬手按了按太阳穴,犹豫一下,他还是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道:“来禄啊,你这脑袋长了真是跟没长一样,黑老弟对身边那个年轻人很爱护你没看出来吗?”
来禄心大,总猜不中主子心思,也正是因为心大且思维简单,每次周北鱼有什么烦心事才能让他三言两语给全化解了。
来禄摸摸头,顺着周北鱼的话道:“是不一般,不过他也挺爱护黑老板的,他们是不是互相喜欢啊?前阵子我上街还听人说黑老板和谁相恋来着,不过走得急,没听清是谁。”
周北鱼摇头:“黑老弟未免太奉承他了,方才你见他上手揪黑老弟的耳朵没有?只是喜欢,何至于做到如此地步?我忧心他是有什么大来头,大到黑老弟都不得不哄着。”
周北鱼好色,家中妻妾无数,感情于他而言不过是个廉价的玩意,向来只有家中女人哄着他的份,要是有谁胆敢揪他的耳朵,就算是他最喜欢的那个新纳来的舞娘妾室,也得立即发卖出去。
他自己情意淡薄,便觉得全天下男人都跟他一样淡薄。
来禄想不明白他为何忧虑,大喇喇道:“比黑老板还大那不就是皇上和皇子了?都沾亲带故,就不能谈感情了吧。”
“你说的也有理,但他未必就是黑老弟那个心上人。”周北鱼又摇摇头头,叹了一口气,“还是不要怠慢的好,你去吩咐厨房,晚上我要设宴留他们,菜式做精致些,着重问问那位公子爱吃什么。对了,再换壶热茶端些点心给他们,茶叶用前几日钱老板送来的碧螺春。”
来禄只是不会猜人心思,办事还是十分靠谱的,不用周北鱼多说就已会意,点头应声下去了。
站在窗前的周北鱼第二次摇头,啜饮了一口盏中有些凉的茶汤,勉强压下心中忧虑。
来禄出了书斋,迎面一名美婢正推着轮椅走来,轮椅上坐的人形容消瘦,恹恹地倚着扶手,他一只手缠着夹板搭在膝上,另一条细成麻杆的手臂曲在扶手上支着削尖的下巴,虚弱的模样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走。
来禄行了礼:“三少爷。今天主子说有贵客上门,不让您过去。”
“什么贵客能贵过我去?我是我爹的亲儿子!”轮椅上的周行恹恹的神色转为不耐,训斥来禄的声音不大,却有点声嘶力竭的感觉。
“是跟黑老板一块来的,可神秘了,主子还说要留他们用晚饭。”
“黑兄!”周行刚来了精神,又立刻萎靡下去,默了一下后催促婢女道,“快快!我要见我爹!”
好像是有什么天大的事,来禄不敢再拦他,让出道路目送着婢女推他进了书斋。
周北鱼对妻妾们薄幸,对自己的骨血倒还算一视同仁,周行非嫡非长,生母是个青楼卖唱出身的,早已年老色衰被弃置在后院,但因为父子二人脾气秉性一模一样,所以周北鱼不免对这个三子多几分娇惯。
见周行急吼吼地来了,周北鱼放下茶盏,和蔼地问道:“是行儿啊,怎么不在房里好好养伤?今日黑老板上门来了,他身边有一位公子我疑心是天潢贵胄,你们都小心些,不要冲撞了他。”
周行一听,急得脸都白了,就差从轮椅上跳起来了:“那个人是不是穿着黑衣服,挺好看的娈宠似的跟着黑兄?”
“行儿,慎言。”周北鱼侧头瞥了一眼锦障围,确认里面两人不在附近才转回头,“穿着黑衣裳是没错,但像娈宠……你怎么会这样觉得?”
“正月十六孩儿亲眼见黑兄拉着他从轻烟楼出来,他们就住孩儿隔壁那间!您看他那张脸!就是他掰断了孩儿的手!而且……而且孩儿怀疑,那个咬伤孩儿的妓女就是他找来的!”周行眼神控制不住地滑向两腿之间,面上划过一抹愤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