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嬷嬷是打他们来到流风城就跟在身边伺候的,能不知道黄伯是什么意思?她比划着应下去求个情试试,便留下伞回去了。
白藤正在卧房窗前托着腮看雨,院子里的桂花让秋雨淋了满地,一股湿冷的香气在雨气中弥漫,泛出点寂寥的意味。忽然,廊道的灯下转过一个人影,老嬷嬷抱着阿一出现,对趴在窗框上的白藤慈祥一笑。
她今日穿了一件看起来暖洋洋的枣红色衣裳,发间一线金光在灯影下忽明忽灭——那是曾经白鹭赏给她的金簪。
对着白藤笑完,她又低头做鬼脸逗弄阿一,阿一被鬼脸吸引,忍不住伸出一只前爪去摸她的脸。
空寂寂的庭院原本只剩粉墙黛瓦的黑白色与桂花的金黄色,兔子灯和柚子灯的光芒都难以驱散一庭萧索,老嬷嬷的到来像突然燃起的一把火,一下烧退了大半伶仃的秋,阴冷的庭院中终于有了一丝烟火气。
白藤隔着窗框把阿一接到怀里,挠了挠它的耳后,又捏了捏它的脸。阿一许是觉出冷了,乖乖地贴着他的小腹在他腿上卧了下来,轻轻打着呼噜。
老嬷嬷习惯性地摸了摸他的手,带着责怪进屋找了件披风披到他身上:“一场秋雨一场寒,少爷怎么又穿这么少?”
白藤并不怕冷,反倒是受不得一丁点的热,不过为了让老嬷嬷放心,他没有脱下披风。
给他掖好披风,老嬷嬷接着比划道:“我见黄双在前院跪着,这么大雨,少爷不如改日再罚他。”
“嗯?”白藤一愣,反应过来后发出一声哂笑,“苦肉计而已,他有多怜惜自己嬷嬷还不知道么?不必管他。”
老嬷嬷得了令下去了,白藤懒洋洋地挣动几下弄掉了肩上的披风,抱着阿一在桂花香气里昏昏欲睡。前院,黄伯将老嬷嬷留下的伞放在一边,独自在期待中跪着淋了半宿的雨。
第二天鸡叫时,他挺直的身板已支撑不住疲软下来,整个人萎靡不振,一阵一阵打着寒战,昏沉的头脑和灼热的脸颊都在昭示着这具身体正发着高热,急需休息和医药。
好不容易捱过了一整夜,要是此刻回去了,一宿的功夫就白费了。
他咬咬牙,努力挺了挺腰杆,心中默背剑冢的心法熬时辰。
卯时,乌黑的鞭梢在空中打出一声脆响,身穿黑色劲装的白藤迎着天光,出现在堂屋门口。
“少爷早。”黄伯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俯首一拜。
白藤没有半点让他起来的意思,十分冷淡地受了礼:“我是不是说过,如果今天还看到你在流风城,就送你下地府?”
黄伯震惊地看向他,脸上终于浮出一丝恐惧。
长鞭迎面劈来,他本能一闪,堪堪躲过,但是今天白藤似乎铁了心要杀他,连喘息的时间都不给,第二道鞭影紧随第一道而落。
跪着冻了一宿,黄伯现在膝盖疼得厉害,高热又使他头重脚轻,甫一站起来,剧烈的晕眩给眼前带来一片漆黑,他看不见鞭影,只能摸索着抄起一边的纸伞,循声往前一挡。鞭梢与纸伞相触,涂了厚厚桐油的纸瞬间化作了纷纷的蝶,随风四散,空余伞骨与长鞭较量,发出咯吱咯吱的钝响。
白藤站在堂屋屋檐的阴影下,身形挺拔如松,全身上下仅一只手因控制鞭子而动,然而就一只手加一根鞭子,却把当年的剑冢第一杀手打了个狼狈不堪。
黄伯极少参与白藤的成长,十六年来和他比试的次数屈指可数,不知不觉间,他的武功竟已高出了他这么多……
黄伯无力回攻,一边躲闪一边估量着二人的武力差距,照白藤今日展现出的来看,只有精神百倍的他才能与之过几招,但战败是必然的结局,便是邀来二十岁巅峰时期的他都未必能战胜。至于现在这个让雨浇得像病猫一样的他,白藤想杀真是易如反掌!
他看得出白藤是在玩自己最爱的猫捉耗子游戏,等到他这只耗子所剩无几的体力彻底耗尽,猫就要亮出利爪了。
一个分神,卷来的鞭梢绕住了他的臂膀,将他扯翻在地,紧咬在身上的长鞭一松,灵蛇般转向他脖颈袭去,他用力一咬舌尖,用血腥和疼痛激发出了最后一丝气力,拼了命往旁边一滚,鞭梢擦着后颈打在坚硬的青石砖上,裂痕沿着砖缝蔓延出长长一道,咯啦咯啦的碎响宛如人骨折于鞭下。
凌厉的鞭风同时削断了黄伯裹发髻用的布巾,脑后碎发随破碎的布巾零落逶地,沾染上从他唇齿间溢出的血沫,看起来有些触目惊心。
花白的头发披散开来,黄伯仿佛一下老了十岁,不住地往外咳着血沫,花了许久功夫才重新站起来。
即便站起来了,他的背仍是佝偻的,气喘如牛。
白藤也玩够了,眼眸微眯,唇角勾出一个嗜血的弧度,执鞭的右手微微抬起……
许是让黄伯吐出的血吓到了,一直在堂屋里旁观的老嬷嬷快步走出,拦在了二人中间,手上比划得飞快:“少爷留情!莫要给自己添杀孽!”
黄伯实际上并没有受内伤,吐出的那些血都是咬破舌尖流出的,趁老嬷嬷挡在身前,他缓了口气,迅速溜之大吉。
白藤不好跟老嬷嬷发作,薄唇紧抿压抑着心头怒火,掏出一块手帕大力擦拭起鞭上泥水。
老嬷嬷看向他的目光慈爱如常,温和地比划道:“他活着没什么用,死了一样没什么用。让他死在家里徒增少爷的杀孽不说,被人知道了又是个麻烦。”
看到老嬷嬷比划的后半句话,白藤冷静下来陷入了沉思。
火气一上头,他都忘了自己和黄伯还有一层表面关系要维持,现在不比前十五年,他几个月前杀草乌一事已让自己现于荒月宫的视线内,稍微出一点差错都有可能暴露身份,在杀钩吻之前,他不宜再有大动作。
杀钩吻、屠荒月宫……然后才到和剑冢算账。眼前要想把姓黄的弄死,最好的办法就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暗里做!但嬷嬷说得好,他活着没什么用死了又有什么用呢?完全不值得费心思。
见少爷的脸色逐渐缓和下来,老嬷嬷又宽慰了几句,给他端来一碗提前晾上的梨汤。秋梨润燥,里面还放了燕窝和多多的冰糖,甜滋滋的沁人心脾。
白藤打小便是如此,天大的事压在心上,一碗甜食过后也能烟消云散,这次虽大动肝火,却亦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