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塔菈·忒勒斯没有想到我能把她送上法庭,上辈子的我也想不到。但当我站在原告席上,看着近在咫尺的被告席时,我才知道,原来走到这一步的距离如此之近。
烟绯接了我这个难搞的跨国案件,原本案子杂糅的因素太多,她轻易不会接这么复杂的案子,但她说:“哎呀,姥姥难得开口,我也就顺便锻炼锻炼自己嘛。”
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萍姥姥,背后的一切只可能是钟离先生帮我安排的。
半仙少女拍拍我的肩膀:“放轻松,我的实力可是有目共睹的,别担心别担心——”
我摇摇头,道:“我不是担心烟绯小姐的实力,我只是……我很愧疚,去让仙人们为我的私事奔波。”
我是既得利益者,有些话由我口中说出来,反而显得像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恶人,但我无法为此感到不安。
在我印象中,仙神应该是公正平等、慈爱众生的,可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钟离先生都对我格外的纵容喜爱。
小的时候我在他臂弯中长大,本该高高在上的岩神偏生温柔地举起汤匙,细心地将饭菜一点点喂进我嘴里。长大后我体弱多病,他就亲自带着我游山玩水,给我打造仙器强身健体,保我平安顺遂。
无论是言语还是行动上,我都无疑是被神明偏爱的。
烟绯明白了我的意思,但她却觉得有些好笑,她说:“这有什么?你得仙家眷顾,那只能说明你有仙缘。再说了,大家又不曾因为你损害天下人的利益,你又为什么要因此不安呢?”
“林缈小姐,自信一点,你值得大家对你这么好!”
烟绯这么对我说的时候,我还有些恍惚。
我一直觉得我是个自信的人,就像我自信我一定能达到目标接近艾尔海森,一定能哄得赛诺非我不可,一定能让提纳里不再因为我三心二意而生气。
可在别人眼中我居然是个不自信的人吗?
我的困惑的到了心理医生娜蒂拉小姐的解答,她的声音温和且耐心,如微风轻拂我心头的烦忧:“时而极度的自负,时而极度的自卑,这是双向情感障碍的表现之一,不过好消息是,您的症状并没有严重到影响生活的地步,这应当是因为有许多人在非常、非常用心地爱着您。”
“情感可以从许多方面汲取,既然您的恋人们愿意同时给予您爱意,那您可以借此慢慢脱离对亲情的需求。我知道这很难,但就当是断舍离,一点点说服自己扔掉不需要的东西吧。”
我一直回想着娜蒂拉小姐的话,直到站在原告席上,和狼狈的塔菈面对面对峙。
这桩案子得到了须弥群众前所未有的关注,作为公开开庭审理案件,案件内容大致消息一经传出,前来办理旁听证的人蜂拥而至。
为了这桩案件,我已经很多天没有与外界联系了,因此,在我看见旁听席上除了意料之内的须弥朋友和老师们以外,居然还有未开庭就已经把自己想得眼泪汪汪的行允时,我身体一僵挪开了视线。
救命,是谁把这个活爹请来的。
想到结束后我还要去安慰总是担心过度的行允,我不由得有些心累。
但很快的,法庭宣布开始的声音吸引了我的注意。得益于娜蒂拉小姐这段日子的精心照料,我的情绪平稳了许多,再加上还有业界有名的烟绯律师在一旁妙语连珠,光是她站在那里,对方辩护律师的气势就已经矮了一截。
塔菈面露绝望,她知道,无论律师再怎么厉害她都难逃入狱的命运。
她只能尽可能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希望能将我拖下水。她先是示弱,恳求我能像从前那样心软或沉默妥协:“妈妈知道自己总是有些过激,可是、可是妈妈也是爱你的啊,斯黛尔,为什么要告妈妈呢?”
她对我诉说她不曾表现的爱意:“实验的人告诉我,这件事绝对不会危害到你的人身安全,我才敢答应的。妈妈只是太想再在学术上做出成就了,这是妈妈的错,可是妈妈难道会害你吗?”
“你还记得吗,小时候的你走路总是跌跌撞撞,少一不注意就摔得坐在地上,只要妈妈在身边,再疼你也要跑到妈妈的怀里来再哭……妈妈对你严格也是为你好,如果不严格要求你,你怎么会有如今的成就呢?”
我现在总算知道我的文字天赋是遗传谁的了。
塔菈的字句没有华丽的辞藻,却生活气息十足,她的言语通过虚空的直播传递给须弥学生师长,长者们忍不住动容,代入了自己与孩子的相处。
但我只是伸出手,举向她:“妈妈,说些我五岁后的事情吧。”
塔菈一下子顿住了,她有些结巴:“什、什么?”
我觉得有些好笑,嘴角扬起嘲讽的弧度,低下头看着我曾搜集的证据:“妈妈,你也说不出来,对么?因为你对我的爱意实在太短暂了,短暂到我都不曾开始拥有记忆就结束了。”
在法庭上,我平静地将我的经历诉出,一字一句念出口中时,由心底而生的轻快浮上心头,仿佛我上辈子延续到这辈子的不甘与负担都一一散去,为我剥茧化蝶。
我说:“我很早就开始被强迫着进入学习,在我七岁那年,我终于考入了教令院,在这个足矣令万众震撼的获得成就的年纪,我却因为被父亲私下带去修改姓名,被母亲殴打致昏迷,留下携带终生的后遗症。当时母亲哭着对我说她不是故意的,我觉得她应该是爱我的,于是我隐瞒了下来。”
满座顿时哗然。
我翻开下一页演讲稿,白纸黑字明明没有色彩,却仿佛一把锋利的刻刀,一点一点翘掉过去的一切。
“在我十岁那年,我的恩师佩尔塞祖母去世,我与母亲决裂,她将我在佩尔塞祖母的棺前打成轻微脑震荡,并借此断了我的生活费。我的生活全靠佩尔塞祖母赠予我的遗产与身为兄长的赛诺资助才勉强持续正常的生活。”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灵魂,那当时的佩尔塞祖母是否也曾在我身边急得团团转,试图拭去我嘴角的血迹?
“在我十二岁那年,母亲诞下了妹妹,我同一年在化城郭失足出了意外,跌入深坑头破血流昏迷不醒,但一直到我苏醒,我的母亲都不曾提出来看望我一眼,直到我已经可以开始行动,也只有父亲姗姗来迟。”
也行是我平淡的语气和残酷的现实对比太过鲜明,我听见旁听席发出了巨大的声响,我看见居勒什先生猛地站起来想说些什么,却被旁边的学生拼命捂住嘴按了回去。
我忍不住笑了,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笑容反而让居勒什愣住,他看着我眼眶渐渐泛红,随后低头不再看我。
真难得,居勒什先生向来以古怪冷酷著称,我几乎从未见过他这么脆弱的模样。
我重新挪回视线,念出逐渐接近尾端的文字:“我对我的母亲塔菈·忒勒斯一直抱有最后的母女之情,我深知作为一位母亲的辛苦,我与她血脉相融,即便是法律也无法彻底分割我们之间的联系。”
“我爱她曾经对我的抚育,年幼时的照顾,可我也恨她的不公,恨她对我极尽苛刻,却对妹妹怜爱呵护,哪怕是参加人体实验也要将妹妹的名字更改成我。”
我看向面色惨白的塔菈·忒勒斯,对她说道:“妈妈,爱恨本是天涯的两端,可世界是个圆。因为我爱着你,所以我也恨你,恨你从未选择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