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则,替主公撰写文书,尤其是需仿主公之口吻,此乃极为亲密之下属方能得曹操之允诺,岂是随意指派帐中属官所能为之?
二则,郭婉之年岁尚浅,虽曾有复刻曹操《蒿里行》的笔迹,亦有代万年公主作诔之举,备受掖庭激赏并宾客称赞,然仍不乏有人对其文采真伪心存疑虑。
尽管郭婉此后,亦陆续有作品流传于人嘴,然皆非大雅之作,虽有新意与情趣,却尚未有惊艳世人之举。
以曹操的口吻撰写劝和文书,此乃关乎大局之定论篇章,庄重而正式,其书写难度之高,远非数十字之曲辞所能比拟。
若无多年书事之磨砺,实难养成高明之笔下功夫。
郭嘉有此提议,心中亦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
除自身身体确有不适之外,他亦非有意刁难郭婉,实欲亲眼观之,郭婉的才力究竟如何。
凡事毕竟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日后若侍奉曹丕,其责任之重,远非在掖庭暴室度日可比。
君上一念之间,即可挥毫成文,昭示百官,颁行四海,此诚为无上荣耀。
然而,若有笔法之瑕疵,亦将备受瞩目,无限放大。
倘若郭婉连一篇劝和文书亦不能妥善撰写,则不如安心于暴室之中,积累资历。
什么都不会,就不要涉足日后曹氏的嗣位之争。
郭嘉早已洞察,郭婉之志不在小,从她随曹丕一行,来到黎阳军营,即可印证郭嘉的猜想。
观今之故太常卿之子羊衜,早年亦曾任职于太常寺,虽无文字流传于世,然其履历清白,职责分明,积年累月,方得资望,循次入朝为官。
“汝且执笔为之,嘉腹痛如绞,亟需如厕。”
郭嘉龇牙咧嘴,似气力不支,几为郭婉之裙摆所绊,幸得郭婉起身相扶,方免狼狈之态。
“婉虽才疏学浅,笔力有限,然既受从父之命,岂敢辞焉。”
未及郭婉叮咛其徐行勿跌,恐有秽物出焉,郭嘉已翩然远去。
“何故衣此曳地长裙,岂不畏军中轻薄之徒乎?”
观郭嘉之态,郭婉微摇其首,不与病者计较。
郭嘉既离,郭婉反觉自在。
作文之事,于她而言,如探囊取物。
然则,为求审慎,郭婉忆及往昔孔融与郗虑之纷争,遂亲自研磨,提笔而书。
欲书佳文,必先思其立场。
曹操之于孔融、郗虑,更显维护郗虑之意。
盖因日后曹操终对孔融忍无可忍,乃至取其性命。
郗虑奏请免孔融之职后,曹操虽曾修书劝二人和解,然实则欲激孔融。
“闻唐尧虞舜之时,有克己谦让之臣,麟凤来仪,民间颂声载道。后世虽德行渐薄,犹有杀身为君、破家为国之士。及至世衰道微,睚眦之怨必报,一餐之惠必酬,而心念国家之士人犹存。”
“如晁错舍身纾难,反遭袁盎谗言而殒;屈原悲悼怀王,却被子椒、子兰谮毁;彭宠之乱,起于朱浮之恶语;邓禹之威,损于宗歆、冯愔之争斗。是故,喜怒爱怨,乃祸福之所由,不可不慎!”
郭婉挥毫疾书,宛若身临其境,化为劝解孔融、郗虑的曹操。
以曹操的口吻述之,别有一番酣畅淋漓之感。
前世的记忆逐渐渺茫,郭婉许久未曾以此上位者之姿,痛快淋漓地“骂”人了。
“朱浮、彭宠、寇恂、贾复,皆一时之英杰也,然因好恶之异,结怨构隙,遂成国家之忧。至于庸常之辈,犹昆虫之相啮,徒自取灭亡,岂复能至此哉!忆往昔,晋君嘉其臣之争事,而师旷以为,与其争于事,不若竞于德义。”
“古之廉颇、蔺相如,小国之臣耳,犹能克己奉公,相忍为国;寇恂、贾复,乱世之英豪,尚能屈己事君,示谦让之德。光武忘伯升之仇,桓公捐管仲之恨,皆胸怀大志、谋定而后动者,岂拘于细微之瑕瑜哉?”
“昔闻二公执法如山,声誉鹊起,纵有小隙,亦宜捐弃前嫌,重修旧好。怨毒积深,徒伤和气,闻者怅然,中夜嗟叹。昔者国家播迁,文举盛赞鸿豫名实相符,经术精深,出自郑玄之门,兼通《司马法》之义。鸿豫亦推文举为奇逸之才,声誉鹊起。”
“今观二公之行,反与昔异,诚为怪事。吾与文举素昧平生,与鸿豫亦无深交,然愿人间和睦,不愿见争端纷起,故竭诚以望二公协和欢好。”
“吾又闻二公为奸人所间,吾为人臣,进不能正风俗、化天下,退不能立德修身、和众人,然抚养士卒、亲冒矢石、力挫浮华之交,犹有余力也。”
郭嘉自溷厕而归,本欲避立于屏外,恐扰郭婉之巧思。然侍立于侧,瞥见郭婉笔走龙蛇之势,不禁惊咦出声。
恰逢郭婉闻郭嘉归,闻其惊声,乃抬头含笑视之,遂将所书数言轻推至案前,请郭嘉一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