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时挣扎了一下,平衡没有掌握好,上半身刚刚支撑起一点弧度,又跌坐了回去,脑袋磕到了类似铁皮的墙体,发出咚的一声,我伸手想去扶脑袋,这才发现双手被极粗的麻绳捆住了,脚上也是,扎得皮肤生疼。
眩晕中我奇异地镇定下来,不再四脚朝天地像乌龟一样挣扎。我安静地半躺半坐了一会儿,觉得晕得没那么厉害了,抬起手我摸了摸颅骨,没有从头发里摸到湿润的痕迹,那应该就是没有出血了。钝痛的存在感十分强烈,像寺庙悠长钟声的余波。记忆最后的片段是我走下深夜的月台,接着脑后一痛,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身处一个集装箱,箱体的微微震动,也不知道是来自正在行驶的卡车还是渡轮。空气里一股发酸的味道,估计原本是运送生鲜货物的冷链箱,看在我这个大活人的面子上把制冷关掉了,否则不消多时我就能被活活冻死。
渐渐的我的视力适应了黑暗,能够看清集装箱里除我之外还有一个倒在地上的人影,我挣扎着爬了过去,掀开对方的头套,芥川染雪一样的鬓角扫过我的掌心,他手腕上的束缚摸起来像金属的镣铐。我取下他的塞嘴布,少年怨毒地吠叫:
“在下一定要杀光他们……”
我把布塞回他的嘴里。
芥川:“……”
芥川是我目前实习企业的员工,虽说年纪比我还小,早已是分队长之流的人物。是一个生理年龄15岁,工作经验恨不得有10年的气势非凡的少年。有一次下属喊他分队长被我瞧见了,芥川低声喝斥对方:
“不要当她的面。”
“没什么好羞耻的,”我给了他一个善解人意的眼神,“不就是取花名嘛,什么队长干部首领,我懂的,你继续职场霸凌吧,我不是多管闲事的人,一个字都不会说出去。只不过从今以后我打印企业宣传册的工作就交给你了,你也不想被人知道你搞职场霸凌罢?芥川。”当时他气得连异能都放了出来,悬停在我的鼻尖。我挠了挠罗生门黑漆漆的下巴,罗生门打了个嗝,餍足得像刚吃了两个人。
它小心翼翼在我的指尖舔了一口,被芥川骂了半天。
我猜芥川是因为我们加班到了半夜,不放心我一个人回并盛町,这才偷偷跟在了我的后面。想不到受我牵连被一并绑架了。
沉默的两三分钟里,我开始细数自己被绑架的理由。是森先生的对家吗?报复我哥哥的通缉犯?想了想也有可能是夏洛克的小妹妹,她一直记恨我把夏洛克打得鼻青脸肿那一次,扬言要把我淹死在一口井里。那也是我的哥哥和福尔摩斯家的大儿子唯一争执的一次。当时的气氛僵硬到可怕。哥哥强行把下巴压在了我的头顶,我因此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见他笑着对麦考夫特说:
“我发誓,你妹妹如果敢对我妹妹伸出一根手指,你不会找到她的尸体,麦克。管教妹妹是你的责任,不能再有一个孩子在井里淹死了。就算有,也不是我妹妹。”
麦考夫特的脸写满了冷淡:“我父母给我起名麦考夫特,想必是为了方便大家喊我这个名字的,不是麦克,也不是小麦。你现在又表现得像个好哥哥了,也对,你不知道,在你死后…”
后面的对话我就没有听见了,一股突如其来的困倦袭击了我。我后来一直坚信福尔摩斯家的女儿被关进了少管所,而不是什么寄宿女校。如果说真是她绑架了我,顺便一边念书一边成为了遥控指挥黎巴嫩地区某个武装势力的头目,我一点也不感到奇怪。
现在的问题是,那个英国女高中生打算给予我什么样的死法,上解剖台被拆成一堆器官吗,还是把我扔进海里喂鲨鱼。我再一次摸索到芥川身边,因为没有光,我在他脸上摸了半天才最终摘下了口巾,只感觉他的皮肤被我摸红了,脸颊都是烫的,气得结结巴巴:
“你怎么敢对在下…在下……”
“别破防了,芥川哥,”我提醒,“要不等我们逃出去再找我算账吧。”
“我手上的是束缚异能者的手铐,”芥川的口气平稳下来,“论体能的话,在下并没有优势。他们有三个人,都坐在前厢驾驶室。一个司机两个押车的。他们是冲你来的。”
我有什么好图谋的嘛?虽说我家境殷实,但远远没有达到豪门的程度。再不然就是我的男友幸村精市的毒唯?
在我的手掌之下,我摸出少年的嘴角薄薄地勾起:“也只有你会认不清形势,觉得自己普通了。你可是重启了时间线的…”
“嗯嗯,”我对芥川说:“你接下来是不是要说我打败了外星人,拯救了世界之类的。还是少当游戏梦男吧,芥川君。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你的前上司太宰最喜欢的那一款乙男游戏吗?你还别说女主角长得跟我有点像。”
“脱衣服。”
芥川:“???”
他惊恐得连呼吸都停止了一瞬间,紧接着鼻音很重地喷在我的掌心:“在你眼里在下仅仅只是一个可以随便玩弄的对象吗?你连等到我达到结婚年龄都不愿意?”
我:“……?”
酸味来源于角落一堆腐烂的西红柿,我和芥川交换了外套,他用力地敲了敲驾驶室和车厢紧贴着的小窗,声音古板得没有起伏:“她头上都是血,你们不来看看吗?万一她死了你们也会很头疼吧。”
说完他把头发披散在脸庞,躺在地上蜷缩起身体,少年人纤细的身量,乍一看还真有点像我这个女大学生,用烂熟的西红柿汁涂在周围冒充血浆。我则穿着他的黑大衣,从撕开一条缝的头套里偷看。小窗打开了,显出橘黄色灯光笼罩的驾驶室和带着面具的人影。他们的目光扫过我们,貌似抱怨了一声,车慢慢停了下来。
司机说他去树林里解决一下个人生理问题,烟味慢慢从前面逸过来,剩下的倒霉鬼认命地拎起医疗箱来查看“我”的情况。路过“芥川”时他用力踢向腹部,我按耐下全部的苦楚,一动不动,看起来像没醒。
然而隔着撕开口的头套,我看得很明白,“我”的脸上露出的表情。该如何用语言来形容呢?他并不狂躁也无愤怒。他只是分外地冷静,与此同时做了一个决定。
果然在绑匪拎着“我”的头发将其头抬起时,他发现了我们身份上的对调,只可惜已经晚了,芥川将手铐的链条套在对方的脖子上,翻身抵住对方的背,将全身的重量都寄托在细泠泠的合金链,勒紧咽喉。
黑暗中我细数着自己的心跳,像一个狙击手清点自己的弹夹,我看清了芥川的眼睛,他居然是在笑,带着一丝心满意足的意味。你见过被猎人收养的狐狸叼着猎物,放在木屋前廊讨好自己的主人吗?狐狸抬起沾满血的毛茸茸的小脸,你会看到它和芥川有着一样的眼神。
我差不多数了150下,男人的身体渐渐不动了。
芥川哼了一声,从对方的腰包翻出钥匙。之后,他拿起一把短刀走向我的方向,我在五味杂陈中闭上眼睛。刀刃的冷感划过我的手指,却连我的指甲都没刮花。血液不流通太久,乍一解开束缚,我一时间觉得不是自己的肢体,而是一块放冷的生肉。很快肢体传来麻痒,一双瘦弱的手慢慢揉我被勒破皮的手腕:
“你在发抖。”
他说。
他摸在我的颧骨上,像一个好奇的孩子。突然有一天独占了世界上最新奇珍贵的玩具。他冷冷地问我:“你害怕在下吗?这应该是你第一次目睹杀人吧。果然你变得既软弱又……”
他的话硬生生悬在了那里,像有人掐住他的脖子。
我冲动地抱住了芥川,下巴落在他的肩膀上。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因此也被他清瘦的骨骼撞得生疼:“先别骂我了。”
我轻声说:
“让我抱一会儿。”
慢慢地,他的手笨拙地拍在我的后背。
“我只是觉得很丢人,”我闷闷说道,除了迟钝的冷,理智之中浮现出讽刺,“我才是成年人,居然让你犯下了杀人的罪行。当时我明明是想帮你的,可是我动不了,我怎么能一动不动呢?我…”
我的话没有说下去。两根手指压在了我的嘴唇,即便理智上知道他的手很干净,我似乎尝出了腥甜的血味。
“不需要,”芥川冷声冷气地说,“那些事情不需要你做。你不喜欢做的事通通不做好了。从一开始在下就知道你轻佻,愚蠢,然而……”
然而之后的话他没有说下去,这回并非是他欲言又止,一颗子弹打断了我们,我看着芥川放大的瞳孔,身体渐渐从我的臂弯中滑下去,红色溅上他的胸前被我诟病很久的复古蕾丝衬衣。再也无法自欺欺人了,我的掌心纹路里沾满温热的鲜血,只不过来自我的共犯。我的脑海中茫然地只有一个念头:
果然杀人灭口的时候不应该说太多的话,大不了等人都杀光了再来真情流露呢。
子弹来自于站在驾驶室旁抽烟的另一名绑匪,刚才面具人进来检查我的伤势,为了防止逃跑,他随手把门锁上了,间接造成了自己的死因。现在车外的同伙察觉到了不对劲,强行破开了这个密室。稀薄的急救知识在那一刻被唤醒,我的一只手摸到了芥川背上的枪伤,我死死地摁住那个不断涌血的伤口,几乎像一个亲密的拥抱。
好在并非贯穿伤,看来涉及到我的利用价值,对方特地选择了威力较小的枪械类型,以免误伤到我。此时他站在集装箱外喝斥我滚到一边去。车厢整体偏高,他如果想要上车,就不可避免地要用一只手在底盘撑一下。看来对方是想避免分心的情况。
在生和死界限的摇摆里,我看清了后方尸体腰上的配枪。
于是我配合地放开了芥川,他那时候已经陷入了半昏迷,仍然下意识地挽留我的体温,我也只是用力地在他的掌缘握了一下,然后果决地放开他的手。
他看起来那么的不甘心。
我慢慢地向后退,脚后跟踢到面具人的尸体。就连好运也恰逢其时地光顾了我,树林里传来鸟的躁动,看来司机的那头也出现了意外,搞不好是营救我和芥川的人到了。面前,男人下意识被身后的意外吸引,他回过头,枪口仍然落在芥川的身上而非是我。我蹲下去捡起死人的配枪,扣住扳机,扶好枪托,死亡的另一头对准了我的绑匪。
我一生中,手从未这样的稳。
枪响了。
我的枪口却在千钧一发被人上抬,子弹贯穿了铁皮的天花板。我第一次射击,别说中九环八环了,连外环都算不上。一时之间除了车厢毫发无伤,就是想射星星,星星都得嘲笑我,别做梦了,你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女大学生,装什么神枪手。
扰乱我弹道的是一个脸上有疤的黑发男人,披着十分华丽的斗篷,我的手腕被他圈在掌心,炙热得能烫伤我,因为疤痕显出几分桀骜的气息。而我也是一个该死的人,竟然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对方肩膀上类似动物尾巴的流苏。摸完我才僵在原地,小心翼翼地看男人的胸膛。
我的头顶传来一声嗤之以鼻的笑,懒洋洋的,然而却和发怒没有任何的关联。
车外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我哥哥的好朋友斯夸罗。哥哥说他是一名受人尊敬的健身教练,业余剑道爱好者。只是如果连业余剑客都有他那样冷酷的眼睛,我简直不敢想这个世界背地里有多勾心斗角。我的眼前闪过一阵剑的反光。一只宽大的手遮上了我不断翕动的眼皮,剩余的部分我只能依靠听力的推测了,人体倒地的声音沉重而惶然。
“我早就跟泽田那几个小鬼说过,”黑发男人傲气地开口,“犹豫不决只会坏事,要么就彻底远离你,要么就不择手段非抓住你不可,从此不再给你转身离开的机会。想要东西伸手去掠夺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