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晚时候。距清风镇数里的槐县。
城墙之外。
一辆马车缓缓停在护城河边,一只手从车里拨开了车帘。
手的主人是个中年男人,面相约莫三十出头。他蓄有一把恰到喉结的山羊胡,外穿一件淡色圆领布袍,头上一顶嵌革边的黑纱小帽,又有几缕细辫从耳后垂至前襟。当他踩着仆役放好的马凳走下马车时,一位披散着一边头发的少女几乎在同一时刻跳下,紧跟着又是一名头缠珠串的妇人。
两个女人迅速拦在了他的前方。
“爹,头发,”少女伸手去抓他的辫子,“头发还没编完。”
“领子,”妇人伸手去理他的领口,“官人,领子歪了。”
中年人瞪着她们:“都进去。怀瑾,扶着点你娘。”
在他身后,又有一名男装挎弓的少女驱马近来,闻言,好奇地望望他们:“父亲,我也要进去吗?”
中年人没好气地瞥她一眼:“怎的,我让你进去,你真进去?”
少女撅起嘴,自行往马车后方去了。中年人不再言语,兀自从车底抓出把带鞘长刀,又从仆役手里接了支火把,大步向护城河走去。
河上有桥,桥边也横三竖四地躺了不少人,多数面带菜色,少数形如骷髅。中年人视线扫过,拔刀在手,步伐不乱。直至城门之下,他还刀入鞘,一声大吼:
“开门!”
城墙上的门楼处火炬明亮,除此之外空空荡荡,寂无人声。中年人等了片刻,气沉丹田,由汉话换到了契丹语:
【开城门!】
这一次,城楼处总算冒出来几个脑袋。原来这些守门的隶卒并非不在,只是窝在墙后刻意不理。几个门卒交头接耳一阵,其中一个探出头,也换做契丹语:
【这位贵人,县尊的,绕道,呃,嗯……命令,勿科进。】
他的契丹语说得颠三倒四,脚下倒是相当明显地拒绝挪出一步。中年人叹口气,【该说‘不可入’。】他小声嘀咕了一句正确发音,又换回汉话:
“速告县令张渥,来者乃郑弦余!他若不开门,某便一路往南,面禀东王!面禀圣人!让全天下知晓他在槐县究竟做的什么好官!”
披辫佩刀的,通常和契丹人有点关系。而槐县县令就叫做张渥,这个自称郑弦余的虽长副汉人面孔,却一身胡装,一口流利契丹语,背后又跟着车马,还特地提到了东王和朝廷……门卒不敢再慢,急忙跑下城楼。郑弦余这才转了身,好整以暇地朝护城河外的马车招手。
不多时,城楼上钻出来一个束发戴冠的文士。文士举着火,伸着脖子,往城墙下一探,顿时摇头晃脑道:
【披发左衽,非吾儒门中人。】
郑弦余完全不以为意:【此披发左衽者,昔日乃一甲进士。】
张渥一噎,怒道:【你不怕我下令捉拿你这个进士!?】
“哈。”郑弦余笑起来,以眼神示意张渥周围:【下令之后,你说他们听得懂,还是听不懂?】
张渥左右看看,见门卒果然茫然看回,不禁恨恨一拂袖,换回汉话:“开门,列阵,放这厮进城。”
他边下令,边往城下去,亲自站在了城门边。很快,郑家的仆役赶着马车进了槐县。首先是家眷的车马,然后是一车书,第二车书,第三车书……整整六车书之后,压在队伍最后方的郑弦余才松开扶在刀上的手,悠哉游哉地走进城里,笑着一作揖。
“多谢张兄。”
张渥冷哼一声:“不去狠狠参我一本了?”
“误会误会。”郑弦余依然满面笑容。“有诗云,雪尽马蹄轻,正是踏青的好时节,愚弟欲南去观赏未见之风光。奈何我妻有孕,不便长途跋涉,不得已借张兄宝地盘桓几日,再做打算。”
张渥上下打量他,嗤笑:“古人云学富五车,贤弟的行囊可更胜一筹……当真是为观风光?”
“张兄这话有趣,弟不过一寻常书生,除了走走看看,还能作甚?”郑弦余笑着笑着,容色忽然一正。“只是,辽东凶荒,民削榆皮充腹,一鼠值数百钱……槐县近辽东,兄长为槐县尊长,怎么就坐在城里?”
张渥摊手:“愚兄倒也想做些事,奈何初来乍到,钱粮有限,兵马巡捕又握于他人之手,不若少动少错。”
“好一个少动少错。”郑弦余叹道。“张兄可曾发现,县外饥民越来越少?”
张渥忽然蹙眉:“贤弟是指……有人聚众。”
郑弦余点头。
“不瞒张兄,愚弟一度以为,县外饥民,该有如今百倍之数。可如今,愚弟进城,既无人拦阻,亦无人混入。”
他凑近张渥,双眼微眯,语声轻缓:
“依愚弟之见,近几日必有大乱,此乱必起于无城墙可恃之乡镇……槐县相邻数镇,兄宜早作准备。”
郑弦余面上一派轻描淡写,心情却远没表现平静。
他与张渥乃是多年好友,更是同年应试,只是,他得的是进士,自此进京。张渥落榜,出钱谋了个中县的县令,任满一年,政绩不错,去年初调至槐县。
大齐的县制仿的前朝,据户口多寡分出七等。张渥这一调,是由六等的中县,到了几近于四等紧县的五等上县槐县。放在以往,完全能说是一个小小的升迁,奈何槐县的位置有些靠边,而这些年大齐边事不振,前线在肃慎的兵锋下一退再退,兴许再过些日子,就要退到槐县了。
但那毕竟还有些日子!
郑弦余盯着张渥,看着友人染上些许风霜的脸。正值凉夜,风吹过街道,携来极淡的灶火气。在这人间烟火之中,县令张渥半脸浸在城头火把映出的光中,竟渐渐笑起来。
“恒之,你糊涂了。”张渥重新笼起手。“愚兄是个汉官。汉官能打算的,唯有钱谷水利,不涉北面事。”
恒之是郑弦余的字。张渥这时唤他的字,显然不是想叙更多旧情。郑弦余面不改色,一把抓住张渥的手臂,也笑道:
“巧了,饥民成军,不过乌合之众,所求所图,也不过几日口粮,几亩薄田,皆属钱谷水利之事,如何能与北面相提并论?张兄究竟是不想管,还是不愿管?”
“不想如何,不愿又如何?”张渥冷笑着掰开他的指头。“自从陛下虎步冈一场大败,八十万大军被两万肃慎追亡逐北……谁人不开始为自家打算?不然,贤弟何以至此?”
郑弦余默然片刻,咕哝道:“哪来的八十万。民夫乡丁奴隶统统算上,勉强十五六万。”
张渥被他一噎,拿眼瞪着他,复又叹口气,神色阴晴不定:“要是当时能上书,留下一批军粮……”
“上不上书……其实没所谓。陛下早就知道了。”郑弦余移开视线。“久旱不雨,又做不得假。所以,陛下那会儿的意思么……是打完肃慎,分出缴获的财货,去南朝买粮。”
张渥愕然不已,道:“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郑弦余叹气,“愚弟随驾在侧。”
“荒唐!”张渥连连冷笑,“且不论胜负。从大齐往南朝,即使去时用快马,回程用海路,这半月一月过去,可还能有活人在?这活人可还愿敬奉大齐?”
郑弦余苦笑:“不然,张兄以为,我缘何来踏青。”
夜色更深,城门边几无行人。两人无言对视,均有些萧瑟之感,剩下的谈兴,自然也散得一干二净。郑弦余告别张渥,缓步往城墙上去。
槐县得名自一株古槐,相传为前代女主篡国之年所植,而今四百余年光阴荏苒,曾经风催可折的纤细树苗已是一株苍老卧槐,昔日威震四夷的王朝则已分崩离析,南面几经更迭,终被赵国统一;北面则沦入胡尘……至今日,眼见着又要兴起一家胡人。
若不是乱事将起,若自家不是就在城中,他该逛上几圈,看能否构思一篇以古喻今的奏疏,看天下事是否仍有可为。
虽说胡人皇帝多半连翻都不翻……
郑弦余忽然用力眨眼,心生异样。
怎么回事。本想自己是最后入城之人……为何今晚,远方又有人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