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蒂斯抵达了河谷防线。
冬季,他肩上披着鸦羽的披风,血迹渗进去,红与黑交织。
从东部开始溃败,同盟国手里出现了含髓较高的冷兵器,同盟国内的法师都在深北之地,这次参与军事活动的主要是偏南靠近帝国的城邦,他们的武器本就是以刀剑为主,这些兵器伤害更高,还可以抑制法术作用,对同盟国军队可谓是如虎添翼。
昨夜在东部山地作战,伊蒂斯吃了敌将几剑,戳出来的血洞现在都没有恢复。
他现在浑身浴着血,血液的味道让他着迷,尽管这是他自己的。
本来还谈不上惨败,但对方连远程弩箭的一次性箭头上都淬了地髓,弩箭一箭射穿了他的背脊。他能下地行走已经很不容易。
很奢侈。
伊蒂斯并没有阿纳斯塔西娅想象中那么没脑子,他好歹也坐上了神圣骑士团副团长的位置,率兵打仗要是没脑子早就死了一百次。
骑士团副团长这个位置已经有了几年空缺,据说上一任副团长是跟随团长已久的部将,死在远征任务后,一直没有再设立。不过实际上,也有很多骑士在履行这部分职责。
他战功显赫,但如果不是西娅能在团长面前说上话,或许这个职位会继续空缺下去。
离开诺林根地后,西娅和他的身份好像调转了过来,伊蒂斯有时候也会因为跟不上她的步伐而感到苦恼。这种情况下,他宁愿表现得蠢笨一点。
——同盟国连一次性的箭头都如此奢侈,伊蒂斯只能大胆地推断,他们掌控到了地髓脉。
会是永恒之城吗?
虽然这个可能性并不为零,但伊蒂斯不认为那个“皇女”会把大量地髓卖同盟国,他更没有听说任何伊蒂斯被占领的消息。在那个雪夜后,西娅的人把那个地方盯得很紧,那里一直很安静。
如果是其他的地髓脉,情况会更加棘手。
北地大多是冻土层,开采很艰难,这么多年以来,帝国本就是凭借着地髓制作的武器才能在战争中占领上风。
话虽如此,伊蒂斯也无法理解河谷防线的诡异情况。
这个战场太“干净”了。如果不是有确切的消息,他甚至会以为援军没有来过。
那个叫伊甸的将领本事不比他差,他实在无法想象,西线援军的先遣部队会在几分钟内就化为乌有。
伊蒂斯略思索片刻,便叫部下围成了水桶阵,虽然平原的上空平原的天空一览无余,基本不会有危险,但他还是谨慎地让士兵在战壕外做了视障物,大部队也留靠在河谷森林。
他需要再看看情况。
希望西娅早日抵达。
-
和伊蒂斯预计的不同,此时此刻的阿纳斯塔西娅并未匆忙往光明河谷赶来。
帝都剧场以东,连接着某位侯爵家的后花园,阿纳斯塔西娅正在和侯爵家的小姐喝着茶,说着体己话。
侯爵小姐惊异她的口味:“这么说,殿下也喜欢那些露天广场的临时演出了?我以为殿下只喜欢剧院里的。”
“当然。”阿纳斯塔西娅颔首,轻抿一口茶,“我喜欢热闹。小姐不用称西娅为殿下,我们是朋友,况且,我现在还没有……”
“真受不了,就应该第一时间恢复你的身份!”侯爵小姐愤然,不过她的情绪转换很快,“那……西娅,我听说你和骑士团的人很要好,你有团长的消息吗?我很想念……”
阿纳斯塔西娅不动声色:“那位大人最近似乎出现在了夜色广场附近。”
“团长大人怎么会去那里?”侯爵小姐眉头皱起,“不是听说那里最近很乱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抱歉。”
“不不不,不是你的错。”侯爵小姐踌躇片刻,“但你得帮我,西娅,我想去那看看,母亲不会允许我去东城区的。”
阿纳斯塔西娅帮她乔装混过了守卫,一直到了帝国剧场。
帝国剧场以东,几条长街交错,最终汇于夜色广场。这是旧城区的残骸,重建帝都的时候,本意是为了保留过去的回忆才留下。早期因为居民习惯来这里,逐渐形成繁华的街市。
但帝都的重心早已西城区转移,这里最终成为了龙鱼混杂的平民区,街上随处可见破旧的布篷和阑珊的行人。
不过夜色广场要稍好一些。
这里是吟游诗人的舞台。
把着里拉琴的吟游诗人歌唱着渡鸦之曲。
“渡鸦啊,带着你在黑暗世界的见闻,飞回春日之地,告诉那些孩童。
血海潮流,燃烧着的火焰之神,公鸡的啼叫扰乱你的心绪。
森林终将枯萎,伊甸不复存在,中庭即将坠毁。
火烧进树根,大树开始裂变,没有人有时间去忏悔!来世再去赎罪!”
侯爵小姐找了一圈没有听到团长的消息,只能坐在水池旁,安静地听着诗人的歌。
一曲结束,她握着钱袋:“这唱的是大裂变吗?”
诗人摇摇头:“年轻的小姐,或许是,或许不是。您不该涉足这个地方。”
侯爵小姐诧异道:“你知道我是谁吗?我穿着和你们一样的衣服,脸上也没上妆,连头发也梳得杂乱。”
吟游诗人浅笑着往下指了指:“您的钱袋。”他的笑容很讨巧,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侯爵小姐低下头,意识到那华丽的钱袋在这里格格不入。
“噢。”她取出几枚银币,放到吟游诗人的琴盒子里,“可以告诉我吗,如果唱的不是大裂变,那唱的是什么?你的歌声很动听。”
吟游诗人说:“小姐,我们只会吟唱现在。”
他拨动琴弦,还想继续下一曲,忽然身后一个影子撞向他,接着飞速抱起他的琴盒。
侯爵小姐见状,立刻跟上去,她大喊道:“有盗贼!”
遗憾的是,这样的状况在这里很常见,路人见怪不惊,没有人来帮她。
她只能带着西娅跟在后面,盗贼在石板小径上蹿得很快,她显然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但侯爵小姐的身手也不差,她跳跃在雨棚和高台上,终于,盗贼溜进了一个阴暗角落,侯爵小姐一下子冲了进去,一块厚布打在她脸上,她立刻拍开。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响起。
像海潮一样,一阵一阵。
灯光闪烁,空中巨大的黑影闪过。侯爵小姐适应了一会光影的变化,她眨眨眼,好一会在意识到自己身处在一个巨大的帐篷里,而在那晃荡的黑影是一个高空秋千。
挂在那上面的不就是那个盗贼!
侯爵小姐左右观望,想要找到上到秋千的方法,但盗贼脱掉了身上的斗篷,露出一件紧身的、紫金色的裙子,她倒吊在秋千上,秋千被高高甩起,她飞至观众的上空,引起一阵巨大的呼声。
她也来到过侯爵小姐的眼前,如此绚丽。
舞台上闪烁着银白色的光芒,画着奇异妆容的演员喷吐着火焰,一只远古尖牙猪冲破幕布,但观众并未躲避,而是发出刺激的叫声,尖牙猪像只猫一样跳过火焰化作的圈套,萤火一般的粉末洒向舞台,盗贼吊在圆环上,一个晃荡伸出手和观众互动,又飞向空中。
“这……这是什么?”
多彩的世界让她感到无比新奇。
阿纳斯塔西娅缓步靠近:“这是马戏团,小姐。”
侯爵小姐找到空位,她和西娅一起欣赏了整场演出,和人群一起欢呼尖叫,她看到很多她不曾见过的景象,在结束谢幕时和其他观众一起忘情地往台上投钱币。
她忘却了自己一开始来的理由,她也数次为那个“盗贼”的表演着迷,她的动作很灵活,几次挑战了高空。
离场的时候,她恋恋不舍:“西娅,这里的演出一般多久一次呀,下次我们也来好吗!”
阿纳斯塔西娅回说:“每天都有。”
“我一定要再来。哎,那是不是那个空中飞人?”
盗贼靠在一堆货物后,她再次披上了斗篷,几乎是恶狠狠地啃咬着手里的面包。离开舞台,她的动作变得粗鲁几分。
侯爵小姐上前:“你好,小姐。”
“小姐?”盗贼盯她一眼,“噢,是你。那个追我的人。”
侯爵小姐一时有些尴尬,明明盗贼才是抢东西的那一个:“那都过去了。不过小姐,你不是缺钱的人,为什么要去抢诗人的琴盒?”虽然她肯定是为了琴盒里放着的钱。
“我不缺钱?”盗贼被面包呛到,“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不缺钱了?”
“呃。”侯爵小姐疑惑地说,“你们的演出应该收获颇丰。”
哪怕是趁着谢幕偷偷往脚底塞几枚银币,在平民区应该都能过得不赖。
盗贼说:“小姐,看看我的眼睛,深褐色的眼睛。看看我的头发,灰白的头发。看看我的手,干瘦无比。我是从北边来的,和马戏团的大家居住在帝都,每天都要交高昂的暂居费……尤其是最近战事吃紧。我们大家都只能吃粗粮面包。”
“怎么会。”侯爵小姐捂着胸口,“上月暂居费不是改革了吗,是根据收入来的。”
“哈。”盗贼吞下最后一口面包,“老爷们说我们每天赚多少就是多少,看看观众们扔上来的钱币,所有的钱币都当成了奥弥金币在计算,别说了,我们还欠着钱呢,不然谁愿意每天都卖一次命。”
卖命……她以为这个人很享受她的演出,在舞台上,她的表情如此具有感染力。
侯爵小姐深吸一口气:“我能冒昧地问一句吗,你们,你们这些生活在这里的人,对北边是怎么看的?”
“小姐,你是想问我对战争的看法吗?”盗贼摆摆手离开,“那和我没关系,我们改变不了任何事,我只希望它早点结束,我想回家里去。”
回到府邸的时候,侯爵小姐的情绪显然低迷下来。
她没忘记回去给那个吟游诗人一笔钱,但她也没兴趣继续听他的歌了。
“殿下。我以为这次改革很成功。”侯爵小姐丧气道,“我宁愿这是您告诉我的。”
但不管是去东区,还是去追那个盗贼,这一切都是她自己选择的。
阿纳斯塔西娅温和地笑着:“看来阁下听说过我的主张。”
整个东部的大多数居民都饱受高税和暂居费的折磨,这是事实。侯爵小姐的选择很多,但无论如何,她都一定会在今天走进阿纳斯塔西娅的马戏团帐篷。
“当然,母亲提起过很多次……但是,我坦白地说,贵族们很害怕。他们害怕失败的后果,也害怕……害怕团长大人继续回到战场。”
“在神圣加维里尔,连首相也比不上神圣骑士团团长的地位。”阿纳斯塔西娅理解地点点头,“阁下,我深知你的犹豫。实际上,昨夜在光明河谷上方,我军遭到奇袭,至少损失了上万兵力。我不需要您做太多,只是希望在令堂和你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你能坦率地说出你现在的看法……您是个很温柔善良的人。”
“我会的。”侯爵小姐望向天空,皓月当空。她真心希望在这片夜空下的所有人都能获得安宁。
“西娅,你今晚就住在这里吧,对了……你不必这样叫我,像母亲一样称呼我叫‘夏洛蒂’就好。”
“……夏洛蒂。”
“我喜欢你叫我的名字,西娅!”
-
同一片夜空下。
冻土连带着脚底都冰冷,罗琳娜裹着肥硕的大衣,在窄缝投下来的月光下,艰难地淌过冰封的河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