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到一旁的珩槿唤来仙侍,顺便问了嘴相繇,得知还没有他的踪迹,趁她洗漱的空档,珩槿借口更衣,去了相繇的房间。
细细观察,并未在他房中发现有何异样之处,再次尝试施法召唤相繇,依旧无果。
珩槿有些急了,忙派手下前去寻找。
回到寝殿时,她已躺下。
床榻外侧放着她折好预留的被褥枕头,就连坐榻上的小几凭靠也都已归拢在了一旁的座椅上。
蹑手蹑脚到榻边抱走被褥枕头时,珩槿才发现她还没有睡。
“这些……是你准备的?”
本是怕吵到她入眠的珩槿,一开始就将动作放得很静悄,故而此刻说话,也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
见他压低了声音,璃绾也跟着压低声音,道: “不然还会有谁?你的仙侍吗?我若是敢劳烦她们动手,只怕明日就会传出我这个悍妇新婚夜赶夫君睡坐榻的谣言了。”
听见“夫君”二字从她嘴里说出,珩槿听得心痒痒,贪恋的想要再听一遍,事实上他也真这么做了。
他假装没听清楚,问:“你说得太小声了,我没听清楚说的什么,你再说一遍,这回我仔细听。”
“我说!不然还会有谁?你的仙侍吗?我若是敢劳烦她们动手,只怕明日就会传出我这个悍妇新婚夜赶夫君睡坐榻的谣言了。”
重复了一遍璃绾见他笑得贱,瞬间明白过来,虽不知目的是为何,但他分明是故意装作没听见的。
她没好气道:“你耍我?你分明听见了!”
他立刻收了贱笑,放低姿态,诚恳认错:“我错了绾绾,我是故意的,但没有耍你的意思。”
“还说没有?不是耍我,是什么?”
“听见你唤我夫君的机会实在罕见,一时冲动,惹恼冒犯了绾绾,我知错了。”
璃绾翻了白眼,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侧睡。“滚吧滚吧,纵使你模样生得好看,说这般轻薄的话,也是该被打死的,再有下回,咱俩就同归于尽吧!”
“嗯嗯,多谢魔君大人不记小人过,宽恕在下。天界不比魔界,夜里总是要寒凉些,记得盖好被子,切勿着凉。”
“那你自己再找一床被子吧,滚,我困得睁不开眼睛了,不跟你说话了。”
珩槿看她前一刻,两个大眼睛还滴溜溜地转,精神得很,哪里像是犯困的人,却也明白她的意思,顺她的意不再多话,回坐榻上睡了。
阖眼整夜,他都难以入眠。
神仙不似其他生灵那般需要睡眠,何况,心上人就躺在自己的寝殿之中。
凤凰的眼睛在夜里本就看得更清楚一些,四处张贴的喜字和垂挂的红绸都在提醒他成婚的事实,脑海里更是硬紧的不断重现与她拜堂的画面,使他更难以入眠。
榻上的她,好似也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不断翻身发出的细微声响落入珩槿耳里,清晰不已。
同她成亲,是珩槿奢望的祈愿。
眼下真实现了,他却只希望这一切都只是假象,而非真实。
不知过去了多少个时辰,珩槿听见她忽然坐起了身,很快躺下,又坐了起来,几番重复,才掀开了被子。
一阵窸窸窣窣的翻找声响起,珩槿有些好奇她到底想要做什么,便也就没发出声响,闭眼假眠,仔细听着她那头传来的动静。
直到听见衣柜门被拉开又关上,璃绾的脚步声见朝他靠近,蜷缩在榻上的珩槿,更加不敢动了。
她施法使整张被子摊开浮于半空中,缓缓飘向珩槿的上方,再慢慢降落,盖在他身上。
鸢璃转身准备悄悄回榻上,珩槿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将本就做贼心虚的璃绾吓得哆嗦。
“别怕,是我。”
璃绾想要挣脱他的禁锢,却怎么也挣脱不开。“放开我!”
“你冷静些,我又不吃了你。”
本就想方设法勾引她的珩槿怎能错过每一个突如其来的“好机会”,自然是不会轻易放她回榻上装睡。
“男女授受不亲!帝君连这道理都不懂吗?你这寝殿是用冰块建造的吗?冷死我了,赶紧放我回榻上!”
珩槿施法将她抱来给他盖的被子披裹在她身上,又使灵力将她包裹着漂浮于半空,而后平移至他睡的坐榻上。
他下榻,坐在榻旁的空椅子上。
“还冷吗?我不仅知道男女授受不亲,还知道夫妻之间亲密些并不算过错。”
“谁跟你是夫妻?”
“拜过天地怎么不算是夫妻?何况,真要辨论起来,方才还是魔君亲口所说,若应承成婚的那刻是出自自愿,便君无戏言,对我负责,不会抛弃我。需要为夫再次当着娘子的面,掐算天机给娘子看,娘子应承成婚的那刻究竟是不是自愿吗?只是,如此便要费时些,恐会多耽误些娘子的瞌睡,不过,我也不介意娘子就在我这榻上而眠,毕竟是夫妻,总不能一直分榻而眠不是?”
“混帐无赖王八蛋!流氓!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还想问绾绾深夜造访,到底想干什么?是贪图我的美色,想来占占我的便宜?还是……另有所图?”
“谁贪图你的美色想占你的便宜!我如若不是召唤不出冰魄!我早把你捅得浑身都是窟窿了!真是好心当做驴肝肺!狗咬吕洞宾!早知道,我真应该不管你,让你冷死在这寝殿中,我还能早些回魔界!”
“娘子担忧我冷不冷?为什么?你,在意我?”
璃绾招手示意他退后点,趁机快速从榻的另一侧翻下地,跑回榻上,一把扯过被子蒙住了头。
珩槿回到榻上,盖上她为他抱来的被子,笑得春心荡漾,合不拢嘴。
他随手拿出一旁抽屉暗格中藏匿的木头小熊,放到嘴旁吹了口气,小熊僵硬的身子就变得柔软灵活了起来。
将木头小熊放在地上,它就好似活了过来一般,朝璃绾跑去。
榻边太高,木头小熊爬不上去,珩槿还特地施法托举小熊爬上榻。
璃绾自然也注意到了有动静,她掀开被子就瞧见一个跪在她枕头边的木头小熊。
“绾绾,你开始在意我了,对吗?哪怕只有一点点。”
木头小熊开口便是珩槿的声音。
“身为朋友,担心对方会不会冷死,这不是很正常吗?”
“可是,在被我遗忘的过去中,我算计了你,你为什么还要管我会不会冷死?你不应该……恨我吗?”
“我当然应该恨,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很相信,算计我的那个珩槿,不是我认识的你。”
认真回答完珩槿的问题,璃绾又恢复了骂他的语气:“喂!你可不要胡思乱想,我才不在意你,少自作多情了!”
“总有一天,你会意识到你在意我。也总有一天,当我再次问你是否在意我时,你会说,你在意我。”
“帝君哪儿来的自信?若真有那一天,那一定是我快死了,因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到那时,我愿意大发慈悲的说点谎话让你开心。”
她话音刚落,珩槿就立刻说道:“赶紧呸呸呸,说什么死不死的,你一定会长命万万万岁。若真要到了你临死之际,才会听见你说你在意我,那我宁愿永远都不要听到这句话。”
璃绾笑道:“帝君,你可是神仙,怎么跟凡人一样?呸呸呸和把死挂在嘴上都不会左右真正的死亡,连我这个大魔头都知道的道理,帝君怎么还迷信?”
“是啊,连你这个大魔头都知道的道理,我怎么还迷信。”
长夜漫漫,两人闲聊着闲聊着,璃绾就困倦地沉沉睡去,珩槿耳畔传来她均匀的呼吸声。
过了好久,他才又操控木头小熊,在她耳畔极其轻声地说道:“我不是迷信,我只是太过在意你的生死。”
翌日清晨,当天边升起的第一缕晨曦透过窗柩缝隙照进寝殿,珩槿起身,静声收拾好坐榻和被褥,将小几和凭靠重归原位后,给她留下一封信压在木头小熊下,才瞬移出了寝殿,去往天君的宫殿。
相繇已消失了一天一夜,连半点踪迹都寻不到,只能是,成了被用来挟制他的软肋。
在见过噩梦中的天君,以及掐算得知被遗忘的过去中的天君所做所为之前,珩槿绝不会往这个层面去怀疑涉想。
果然,天君显然是早就料想到他一定会来一般,仙使见他来,还未通传禀报,就将他迎入了殿中。
正批阅奏报的天君低垂着头,未给他一个正眼。
珩槿跪地参拜后直言:“天君,相繇……”
只是说了相繇两个字,还未来得及说出后面的问话,天君就愤怒的将手中的笔砸向了他。
“璃绾的死讯为何还未传来!众目睽睽之下,你亲自牵扶她下婚辇,还卑躬屈膝的替她整理裙摆,你夫妇二人恩爱得紧啊!连伺候她洗漱的仙侍,都要你亲自替她传唤!她是没有嘴没有手吗?还是说你,是真的将她当做了携手一生的发妻了!我明着跟你说,相繇就是在我手中,她不死,相繇跟你一起死。”
珩槿叩首祈求道:“此事是我无能,与相繇无关,还请天君看在我们多年的父子情分,释放相繇!”
“父子情分?本君膝下从未有过子嗣,你一个连名分都没有的养子,也敢跟本君提父子情分?父子,那要子听话顺从且恭敬,才有父子情分,而你,竟敢忤逆本君,就休怪本君不讲父子情分。本君为天帝,你为神臣,本君的意愿就是你的意愿,本君想杀谁,你就得杀谁,别忘了你手中这把神兵宝剑是本君赐予你的,意为提点你该做好本君手中的刀。不遂本君的意,你就只能是个弃子。”
珩槿的信念在这一刻开始崩塌,他不敢置信地仰望着高座上的天君,跪坐在地,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精气,蔫搭搭的,失落极了,笑得心酸自嘲。
“天君赐我这把神兵宝剑时,说,是怕我征战在外无法更好的保护自己的安危,我就真的信了天君,原来,天君是这个意思。是我,痴望了。”
他将神兵宝剑取出,横放在他跟前。
“我们全族近乎都做了天君手中的剑,仅此一次不满天君所愿,天君就要翻脸了吗?”
“你这是打算与天界为敌,舍弃跟你多年的相繇,舍弃本君!选择跟那个魔头双宿双飞了吗?别忘了,你可是以神识立下的生死状,她不死,死的就是你!而你死了,她也别想活!”
“她不会死。”珩槿肯定道。
“天君心里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若我死了,只要璃绾和邪渊联手,天界再无将领与其抗衡,除非天君亲自带兵歼灭魔界,或许还有机会,如此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天君若真的愿意看见死伤无数、生灵涂炭的那天,也不会商榷出以姻缘谋害她性命的法子了,不是吗?”
天帝震怒,却并未动他,只道:“随你在这儿跟本君打嘴仗,听不见璃绾的死讯传来,你永远都别再见到活的相繇。”
言罢,天君施法显现身处牢狱困境的相繇。
此刻的相繇,已显露原形,九条捆仙索混以天君神力编织成的锁链,分别捆缚住了他的九个头,最粗的一根,紧紧捆缚着他心脏所在的胸膛,紧到已勒陷进他的血肉。
幼时,他便已见过天君使用这种锁链捆缚囚犯。
从无活口。
天君曾同他讲过这锁链的妙用,精妙之处不在捆缚,而在于这锁链上的法术,能够一点点残食吞噬囚犯灵智。
一旦缺少灵智,不论仙神妖魔,大难不死幸得逃脱,也终将沦为废物。
收了显现的法术,转身离去前,天君侧身斜睨着堂下的他,冷眼警告道:“最后期限就在今夜,你自断吧。”
天君未给他留一丝多言的机会,转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珩槿失魂落魄的从大殿离去,径直去了栖梧山,将自己关进双亲生前所居的房中,禁闭门窗,蜷缩在榻边的地毯上。
相繇是双亲唯一留给他的家人了,这些年陪着他出生入死,永远坚定地站在他身后。
若拿相繇和心上人相比。
他会毫不犹豫的,选择相繇。
昨夜发生的一切还历历在目,尤其是掀起盖头时,看到的那张布满委屈泪痕的脸,以及,他那些信誓旦旦的话,都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只希望你能安然无恙的活下去。
——我不会杀了你的绾绾,不会的。
——相信我,绾绾,我会竭尽全力改变你的死局。
——赶紧呸呸呸!说什么死不死的,你一定会长命万万万岁。
……
不过朝夕,他便再次成了要她死的食言骗子。
他并非犹豫了选择,只是不知如何回去面对她,索性,像个懦夫一样短暂逃避了起来。
自幼,为了得到天君的青眼,早日成为天君期望的好孩子,为了不让天君失望,他努力去做好天君给他灌输的一切。
他本就不是靠自身功德修为飞升或菩萨佛祖点化的天神,他的神位,都是靠杀戮堆起来的。
终难逃七情六欲带来的,那卑劣不堪的一面。
他在栖梧山待了好久好久,直到天边美得动人心魄的晚霞升起,才回他的神殿。
橙红灿金交织出火烧云永远美得那么特别,一如所有族人坠落身亡时,漫天飘散着被鲜血染红的凤凰羽毛,宛如晴日血雨,一眼难忘。
回到神殿时,她已经在他寝殿外那棵硕大的神树桃花下,扎好了一个秋千。
她迫不及待地拉他坐在秋千上试试,秋千很大,足够两个人坐。
虽说两旁的秋千绳距离相隔甚远,不便双手各抓一侧秋千绳,但他是神仙,他的朋友也都并非凡人,不必靠抓握秋千绳来坐稳,避免摔倒。
“怎么突然想起扎秋千了?”
“你坐过去点。”
珩槿听话挪过去了些,璃绾顺势坐下,双腿轻轻晃动秋千,秋千就荡了起来。
“还记得你我做朋友时,你跟我讲过你小时候,你双亲为你编织的那架秋千吗?你说你很喜欢坐秋千,喜欢荡秋千时风吹拂过脸的感觉。可每每再坐上那架秋千,都会想起失去双亲的哀痛而不敢。这架秋千是我为你亲手做的,日后,你坐上这架秋千,第一个想起的,就只会是我,不会再是哀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