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雷格和阿尔伯特,这两个相信我的人,因为我的一句话而陷入了震惊和自我怀疑。我开始后悔自己把这句话过早地说了出来,一个对我来说的平静“事实”,对他们而言则是尖刀一样无情的预测。
“对,占星只是预测可能性,它并不代表事情一定会在这个世界发生。”我补充道。
科雷格勉强笑笑:“对啊,我就说嘛。——所以我要去拿,我要去……”他又打开了门,但甚至忘记了他自己说要去取白兰地。
阿尔伯特脸上几乎没有血色,陷入了更深的沉默,他更了解我,明白我前面的话也只是安抚一时接受不了的科雷格。
我握住阿尔伯特的手,只感觉到他的手潮湿发冷,只是微弱地回握了我,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和内心的震惊作斗争。
过了好一会,他才回过神来,将我揽在怀中,似乎想从紧紧的拥抱中寻找到某种答案,某种他差点放弃的东西。
他大概以为自己作为军人的责任已经尽到,可以把自己全心身地交给爱情,而现发现,并非如此。
科雷格拉开门,停在那里。
“阿尔伯特,元帅回来了!”科雷格说。
接着,听到萨维亚蒂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叫着阿尔伯特的名字,还伴随着几声汽车喇叭响。
“他怎么了?”科雷格喊道。
从楼梯上往下看,萨维亚蒂的车开回来了,后座上,伦德施泰特元帅腿还是坐着,但上半身无力地歪倒在座位上。
阿尔伯特四阶一步地跃下了楼梯,我拿着钥匙随后跟了下去。
我和阿尔伯特分别坐在元帅两边,发现他眼睛充血,嘴巴半张着,微微气喘,额头是滚烫的。
“怎么会突然病倒?”阿尔伯特问。
“本来元帅有一点点发烧,今天到柏林后计划着先去体检,但是……”萨维亚蒂看了我们一眼。
“去沙医生那里!”阿尔伯特说。
到了仁慈医院,医生说这是伤寒。
“最近西线士兵中有一些有伤寒,元帅前几天稍微有点症状,他说只是感冒,”萨维亚蒂说,“只是没想到病情发展得这么快。”
“冷。”元帅在无意识中喃喃说。
“给他多盖个毯子吧,”医生说,“再弄个暖水袋。这种病发作起来就是发烧又怕冷。”
到晚上吃饭时,阿尔伯特一直守在元帅床边没有动。我给他和萨维亚蒂在医院食堂买了饭送过去,阿尔伯特只吃了几口,就又用手肘撑着床边,把头靠在自己交叉的双手上,看起来就像在忏悔。
晚上8点左右,伦德施泰特元帅清醒了过来。
“你们怎么来了?我在车上有点头晕,就睡了过去。”他说道。
“在大本营的时候,你就知道自己病了,所以才要回柏林检查身体,对不对?为什么不告诉我,我还……”阿尔伯特说。
“不是什么大病。”伦德施泰特刚从昏迷中醒来,语气却很轻松。
这时我才明白,他向我保证只要有他,阿尔伯特就不会上軍事法庭的时候,是在担心什么。
他担心自己在战争结束以前就离世,无法庇护我们。只是他和其他的家长不一样,不会用自己的病痛去绑架阿尔伯特,逼他做某种选择。
阿尔伯特把头垂得更低,像是抵在床栏杆上。
晚上10点,阿尔伯特让我先回家。
“贝儿,明天我回家陪你,今天晚上,我在这里陪舅舅。”他对我说,“他比两年前明显老了,不是吗?”
第二天早上|我早早地过去。元帅病情稳定,而阿尔伯特则一身烟味,他平时并不抽烟,除了心情郁闷的时候。
我知道他已经下定决心,只是一时开不了口。我太了解他了,他会认为这是对我的失信。
“只是两年,我们可以等。”我说。
他愣愣地看着我:“是的,也许……只需要两年。”
这在昨天还给他带来震惊的消息,在今天听来似乎不那么难受了。也许对于德国失败来说,两年是太快了。但对于一份爱情的约定来说,两年并不算太长。
上午,我给元帅做了治疗,他的烧又退了一点,也不再那么怕冷。
“效果很不错,这个……能量治疗。”元帅很念着这个新奇的词,“明天我就可以回巴黎了。”
“明天?”萨维亚蒂和阿尔伯特同时喊道。
“明天您当然不能回巴黎。”正在查房的医生吃惊地说。
我和阿尔伯特对视了一眼,我并不惊奇。普鲁士军人的倔强,在这位元帅身上如果不是更强大,那就是超级强大。也只有在阿尔伯特和我的事情上,他出于对晚辈的爱做出了重大妥协。
“现在不是去年了,”元帅说,“最近斯|大|林勒格的情况已经改变了全局。这次我去大本营开会,元首强烈谴责我,认为我构筑‘大西洋壁垒’太不上心,我怎么能继续这样下去?”
“元首没有强烈谴责您,他也不敢,”萨维亚蒂有点气愤,“毕竟您在上一次战争中身为将军时,他还是一名下士。再说,您也没有很不上心,您只是很清醒地认识到那个壁垒对整个局势影响有限而已……”
没有“很”不上心,大约也是“有点”不上心的。看来元帅也对德国的失败有了一些心理准备。
从科雷格和阿尔伯特昨天的表现来看,他们这两个“热血”的少壮军派官显然还做不到对结局保持冷静。元帅在軍事上毕竟多年经验,而且经常要通盘考虑整个战局,所以心理预期更符合事实。
“但以您的身体状态,绝对不适合乘飞机旅行。”医生坚持说,然后望向我们,希望得到赞同。
当然,没有人附和他。因为无论是阿尔伯特还是萨维亚蒂,都知道元帅的决定是劝阻不了的。
要不要去叫沙医生?我想,让他在这里再敲碎一个骨头,会不会有用?
“西贝尔,”元帅看着我,“你跟我去巴黎吧?也就三五天,顺道让我享受一下你的治疗。——这样总可以吧?医生,难道您信不过西贝尔的治疗?”
“这,这,埃德斯坦小姐的治疗效果有目共睹,只是不知道,不知道……”医生说。
“就这么定了。”元帅愉快地说。
“好!这次就先不带贝儿去海德堡了,去巴黎!”阿尔伯特也高兴地说。
“我有说,让你同去了吗?”元帅嫌弃地扫他一眼。
阿尔伯特噎住了。
“对,为了元帅的身体,你就不要去了。”萨维亚蒂说。听起来就好像让元帅生病的是阿尔伯特一样,虽然在大本营的争吵也算是“罪责难逃”。
阿尔伯特无辜地望向病床,元帅闭上眼不睬他。他又望向我,我也不明所以。
“没有我陪着,贝儿会不开心的……”阿尔伯特很小心地抗|议,怕自己再背上“气坏元帅”的罪名。
“她会很开心的,我有些事要交给她!”元帅一抬下巴,“这次她给我治疗,我发现她是有专业技术的,之前她说要养活你的话竟然不是虚言。所以你不要总粘着她,影响她做事!”
阿尔伯特像一条被抛弃的金毛大狗,表情从愉悦到无辜,再从无辜到坚定。他打算钉坐在病房里,要和元帅冷战。
“阿尔伯特,来!”萨维亚蒂叫他好几声,阿尔伯特才随他出去,我也跟了出去。
“在大本营你寸步不让,元帅追到你家里,也依然让着你。现在他还病着,你就不能听他一次吗?”
“可是这次回来,我答应了要带贝儿出去。”阿尔伯特说。
“要不你悄悄跟到巴黎,我白天做事,晚上跟你幽会。怎么样?”我说。
这主意听起来小刺|激,阿尔伯特神采奕奕,被萨维亚蒂打断:
“不可以!不要打歪主意。元帅不是小孩,别想糊弄他。他说话算话,西贝尔是去工作的。”
“他还不是小孩?本来就是倔脾气发作,还得我们让着他、哄着他、陪着他。”阿尔伯特说。
“错了!”萨维亚蒂严肃地说,“你只有气他,而陪他的是西贝尔。”
接着,萨维亚蒂放柔声音对我说:“西贝尔,你愿意陪陪元帅,让他快点好起来,对吧?你是个好姑娘,元帅在离开你家的路上还告诉我,说阿尔伯特要不是为了你这样的姑娘,这样的任性辞职是绝不被允许的。”
“我……会陪元帅去的。”人家好话都说到这份上了。
“那我呢?”阿尔伯特无助地发问。
“元帅不让你去,就是不想见你。”
丢下这句极其残酷的真心话,萨维亚蒂不理会阿尔伯特的忿忿不平,回去病床边汇报:“元帅,阿尔伯特和西贝尔都已经同意了。我给您收拾行李。”
伦德施泰特元帅露出微笑。
第二天一早,元帅的飞机缓缓升空,飞得比舍伦堡的飞机平稳许多。我向下面的阿尔伯特挥手,他的身影渐渐越来越小,看不见了。
“西贝尔,阿尔伯特和你结婚要延缓,你会不会认为他不重视你们的感情?”
又来了。每次在阿尔伯特面前就强硬到底,一到背后就开始像老母亲一样替他打算。这样问,只怕是担心我会委屈,回去和阿尔伯特感情不睦。
“他是太看重我们的感情了,”我说,“差一点就忘记了自己要做的事,离开了自己的命运。”
今天我已经不再后悔把那则消息告诉了他。我原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现在因为我的存在,他暂时偏离了自我,而我的提醒让他回归。他有他要做的事。
“命运?”元帅咀嚼着这个词,“究竟是什么呢?”
命运……
我也不完全清楚。
但我想,一个人选择了他该做的事,就是拥抱了自己的命运。
那是我们潜意识中不断涌出的渴望和追求,那是注定要体验的,必须要选择的道路。在这些路上,我们将失去必然失去的,守护凛然不可侵犯的;我们将遭遇无可回避的痛苦,也将找到无法替代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