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就别管了。”我对舍伦堡说。
他眼睛一眯,冷着脸一语不发地打了个手势,副官关上车门。
我回到玛丽旁边。在她埋怨我是关系户的时候坐上关系人的车扬长而去,确实有点爽,但也有点欺负人。
除此以外,我还有一个更隐约的想法。这里到处都有举报,连韦德太太家的孩子都举报,更何况一个受刺|激的女同学。临近毕业,我和阿尔伯特眼看就要结婚了,每一步都要更小心。希望那些“非雅利安人”的消息只是微小的泡沫,自己消失就好。
玛丽见舍伦堡走了,胸口起伏着,嘴巴微微开阖。
“不好意思,让一让。”
一辆小车推过来,几个年轻姑娘在我们站的地方开始摆摊。她们是卖战争纪念品的,有印画、徽章、木杆的小旗子、飞机模型等。
战争需要钱,现在不但工资里会扣除一部分战争捐款,还有各种筹款活动,比如卖些不值钱的小纪念品。画片上多是军人和军舰,徽章有十字勋章样子的,也有印着希|特|勒头像的。价钱从5马克的、10马克或更高面额不等。前两年时市民购买热情很高,现在那摊位上的志愿者大声吆喝,也只是零星几个人买。
东西摆好了,她们开始喊:“为了我们的温泉关英雄,为了德国的胜利!为前线捐款吧!”
“我们家的画片都贴满一张墙了,可是我们捐的钱都去哪了呢?”一个路过的老头子跟他的老伴说,“前几天还说德意志劳工阵线的一个企业领导人贪|污公款。那些难道不是我们的钱吗!但这些人把元首的名声都败坏了,元首知不知道?”
“我把两个儿子的命捐在了斯|大|林格勒,这样够了吗?”一个拄拐杖的老太太,颤巍巍伸着两个干瘪的手指,问那小姑娘。
志愿者女孩子听到了这些话,微微有些脸红,吆喝声也变小了。于是玛丽的哭声显得很大,这些人的目光都聚到我这里来。我随便买了一张印着斯图卡轰炸机的画片,志愿者笑着递给我。
“玛丽,又一趟车来了,你快上去吧。”我提醒她。
玛丽用围巾抹了抹脸,站着不动。
第二趟站车又过去了。
“其实,一切都怪他,对不对?!”她从手中抬起眼睛,“是莱温教授让我们失去一切的。一切!医院的工作,参加宴会的丝绸衣裙,蝴蝶胸针,带花园的房子,这些全都不是真实的,都会失去的!”
不知她是不是哭迷糊了,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的,举出的这些东西听起来像在说我。
我装糊涂道:“也没有那么严重,刚才我只是随便说说。”
“不,会失去的!”她尖声哭喊道。
我刚才随口一句话触动了她,这会她完全在情绪中,又开始哭得像个泪人。
“您在说什么呢?”拄着拐杖的老太婆来到她面前,“我问您呢,失去房子和衣服是什么意思?”老太太裹了裹身上的一件灰色大衣。
“她是说,如果我们失败了,犹|太人会把您的房子拿回去,就是这意思。”拥有一整墙印画的老头说,“没准还有您的皮大衣。按您家原本的收入水平,买不到这么好的灰鼠皮大衣吧?”
“谁说的?这大衣是元首给人民的福|利!再说了,这些东西原本就是犹|太人从我们那里偷的抢的。德意志不会失败!谁告诉你他们会回来!我要叫警察了!”意外地,那个老太婆冲玛丽喊道。
玛丽瞠目结舌。
“我们会胜利,什么都不会失去!”卖纪念品的女孩也大声说,“大家看到了,就是因为这样的人不相信元首,才会影响我们的士气。她在瞎说!让警察把她抓走!”
“不是我……不是我,是她……”
指责她的人越来越多,玛丽几乎被吓懵了。
“快上车!”第三趟电车终于来了,我提上玛丽的行李箱塞到了车上,玛丽仓惶跳上车。
“元首万岁!德意志胜利万岁!我们什么都不会失去!”志愿者女孩站在一只箱子上说,周围的人也跟着附和了几声。
玛丽惊魂未定地坐在窗边的座位上,可是窗边一个人把她挤开,半个身体探出车来跟着喊:“元首万岁!万岁!”
我只能从人和人的缝隙里看到玛丽在挥手告别。
在口号声中,捐款摊位又卖掉了好几个坦克模型和旗帜。
“您不介意的话,能借一步说话吗?”一个中年女人走近我。她是第二趟车里下来的人,原本在纪念品的摊位前站着。她是一位40多岁的中年女士,穿着深紫色的羊毛裙。
她把我叫到了旁边的小餐厅。
“来两杯苹果酒,好吗?”她叫了服务员,然后又对我说,“这里的苹果酒很好,我请您喝一杯,可以吗?”
她的声音很好听,既有少女的甜美,又有成熟的气质。
“您也是莱温教授的学生吗?”她问我,“他……很令人讨厌吗?”
我一呆。
“我刚才听到你和那个姑娘的对话,不好意思。”
“是的,我们都是他的学生,但他并不坏。”
“是吗,真高兴听到有人这样说。我只是想问,我看到了报纸,他……犯了什么罪?”
我不知要怎样解释。
那女士看了我好一会。
“他是做了‘反对上面的事’吗?——对不起,我太冒昧了,”她赶紧解释,“只是您放心,我叫莉莉·辛格,我认识他,是他以前的病人,当然那是很久以前了。”
“难道你就是他说过的,那位他耽误过治疗,后来却原谅他的人?”
“他耽误我的治疗?”莉莉惊讶道,“不,不是的。一切原本是我的错。”
她拿着酒杯回忆了一会。
“是过去我有些任性,在咨询之外还想要他额外的关心,这才产生的误会。”她说,“开始我指责过他,但后来才意识到他比别人更负责,这件事后他就关了诊所,继续进修博士。”
“他参与了一些……秘密组织,发放传单那种。”我说。
“这才是他会做的事,”莉莉说,“当他意识到自己在我面前犯下错误的时候,他会用很多年去反思和改正。所以他看到整个国家有错的时候,也绝不会无动于衷。”
她太过投入在这个话题里,声音有些大,我怕周围人听到,于是问她:“那后来您的生活怎么样?”
“哦,不值一提,毫无意义。我没有去工作,只是个等着嫁人的女孩子,到24岁的时候,嫁给了现在的丈夫。是个作家。”
“挺好的。”
“他啊,就是写些吹嘘雅利安人的探险小说。如果不是靠着宣传部的关系,他那些书不知道能不能卖出去。”
“您的丈夫,是不是卡尔·辛格?”
以前有个作家找过我父亲,后来还想找我了解埃及的见闻,但我没见他。
我的苹果酒也喝完了,我看了看表,快7点了。
“您要走了?”
“我在仁慈医院实习,下班后到学校来,现在该回家了。”
“哦——哦!”她表情失落。大概也是太久没有跟人这么聊过,但随后她微笑起来,“我认为您应该再等等,那位党卫军军官先生会回来的。这点经验我还是有的,男人总是这样,一生气就走,但是如果真的爱您,就会回来找您。”
谁?
过了一会,我才明白她说的是舍伦堡。
“他只是一个朋友。我有未婚夫了。”
这位莉莉啊,别看人到中年了,本质还是恋爱脑。再说,我哪有惹那个人生气?
她忙问我是谁,性格如何。她似乎很好奇别人的情感生活。
我大概介绍了阿尔伯特的身份。“性格么……”
当然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无一例外,每次要评价阿尔伯特时,心里就会响起几个声音,像弹弹球一样此起彼伏,一个比一个跳得高,大声说着这句话,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傻乎乎的小女孩。刚还在嘲笑别人恋爱脑,转眼自己回旋镖就中了自己。于是我挥动那“理智的大手”,把那些弹球统统压回去。
我想了一会,才把那股因为想起他而过于浓郁的甜蜜化开,用正常的语调说:“他就算生气了,也不会走掉,会在外面等我。当然,前提是他生气的话。”
他生气过吗?我想了又想,应该是有过几次,但是现在怎么想不起来了?
“哦,真好。”她轻轻地说,“您比我年轻时聪明得多,懂得分辨和选择。卡尔曼把您教得很好。而我,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什么改变,还像原来一样糟糕。”
“不是这样的,”我把围巾和背包收拾起来,“您这些年一直在反思,看清了过去的自己。这就是进步。”
她微笑着点头,从包里掏出钢笔和一张纸,一边把她的地址和电话写给我,一边还在努力寻找话题。
“以后我还能找你吗?我可以找你做咨询吗?你在哪里——哦对不起,我忘记了你说过,在仁慈医院。”她尴尬地笑笑,“我确实还有很多事可以告诉你,比如我丈夫参与的那些事,我想应该和莱温教授他们多少有些关系,只是我以前没有关心过,今天回去我一定要问问清楚,他说曾经给一些做传单的提供过画稿。他没有提那是什么人,但是我觉得也是秘密反抗的,因为那幅画是讽刺时局的。”
这话引起了我的注意。
“你丈夫会画画?”
“不,他不会,”她说,“他认识一个画家,间接提供过画稿。那些画我大概看过一点,像是版画一样,尤其是树木,看起来卷曲着,挺有风格的。她把刚才写地址的那张纸反过来,在背面随意画了几笔。能看出她画的是森林,房子和一个人。
我拿起她的简笔画。
那正是我在莱温教授的证据里看到那张画的简图。
莉莉离开后,我回过身,面对餐厅外面路边的一辆车,车外面站着一名党卫军小队长,他是在刚才莉莉提及舍伦堡之后开|车回到这里的。是之前给我送过占星数据的舍伦堡副官,叫安迪亚,我认得他。
“旗队长先生让我在这里等您,怕您卷入什么麻烦。”他说。
“替我谢谢旗队长先生。”
“您亲自谢他吧,他会很高兴的。每次从您那回来,他都心情很好。”他过去把车后面的门拉开,等我走过去。
“也替我向旗队长道歉,但今天,我想在路上自己走一走。”我越过小队长,继续向前走去,把呆愣的他留在了后面。
我今天有事情需要思考,而且,舍伦堡似乎有些“体贴”过度了,我想。
回到家里吃了点东西,从包里拉出莉莉的地址,抄在我平时用的地址电话小本上,把原本那张纸丢进了垃圾筒。
那张纸落在垃圾筒的几个废纸团中间,背面的画正对着我,远远看去,虬曲的树枝部分就像几个字母。近距离观察时并不明显,远远看去,在细节模糊以后反而更加明显。
这三个歪歪斜斜互相穿插的字母组成了树冠的部分。
V.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