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潇晚上没吃东西,也没喝过一口水,如今看见那被月光照的晶莹剔透的瓶子,酒液晃动的声音又如同近在耳旁。
她心动了。
看见宋潇喉咙上明显的滑动,李凌麟不由一笑:
“拿去。小姑娘也不怕生啊——怎么现在见着我跟鹌鹑一样?我看你和沈庭寒那个表里不一的黑心肠待在一起的时候也不怕他。”
“我比他还可怕?”
“。。。。。。”宋潇咕噜咕噜的喝了两大口酒,“没。”
李凌麟把两只手叠在一起靠在身后,有一搭没一搭的说:
“没什么,那你还不怕他?整个京城就没几个人不怕沈庭寒。”
宋潇想了想,按照郭诚和沈庭寒那个性子,都对李凌麟有所忌惮。那更不要说其他人了。
“旁人都不怕大公主吗?”
“。。。。。。诶,这孩子。”李凌麟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怎么这么说话。”
“旁人怕我,是因为他做的我不顺心我会给他惹是生非。明面上报复回去。就比如以前一起在太学读书的时候,有个谁——那谁——看不惯我一个女的跟他们一群男的一起读书。就联合了一群人一起排挤我,在我书上画小人,写骂夫子的话。还把我的作业丢御花园的池塘里喂鱼。”
李凌麟换了一下交叠在一起的腿:
“你会怎么办?”
宋潇想了想,觉得依照自己的性格或许也会背地里报复回去。
“给他书匣里塞青蛙,把他的墨砚拿给街头的大黄当厕所。”
李凌麟喷喷称奇:
“我当年怎么没想到。”
“那公主当年是怎么做的?”
“我?我当时没哭也没闹。一个人在池塘跟前跟吃我作业的锦鲤大眼瞪小眼,心里那叫一个恨啊——”
“公主忍了?”
宋潇怀疑的看着李凌麟。
她认为要让李凌麟忍气吞声还不如让霍川学会京城那些的花花肠子。
“忍个屁!”
“。。。。。。”
李凌麟坐起身摘下一旁的一片树叶,两把撕成一个小人:
“回去我就扎了一个小人,写了他的生辰八字。每天睡觉前都偷拿一根嬷嬷的缝衣针,一顿酷酷乱扎!”
“。。。。。。?”
李凌麟泄完愤就把那个无辜的小人丢到了一旁。
“很不幸,宫里一般是瞒不住什么。我扎小人的事情被我父皇发现了,他惊呼堂堂一国公主怎么能够学那些深宫怨妇的那些伎俩。然后罚我跪祠堂,还罚我抄《女戒》。”
“我心里那叫一个不服啊——一边抄一边骂,一边骂一边哭。”
就在宋潇惊讶深宫的阴险不放过每一个稚童和大公主竟然没被那样不见天日的压抑生活里长的阴暗的时候。李凌麟又说话了。
“就像我刚刚说的一样,宫里是个瞒不住事的地方。我抄书心不诚的事情又被我父皇知道了,这次他不惊呼了。他觉得我应该是没学好,母后虽然心疼我,但是父皇宫里那些莺莺燕燕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她能够每晚在我睡觉的时候来跟我讲一讲陈胜吴广和黄巢起义就是了。”
宋潇讪笑:
“大公主,真是有勇有谋。竟然喜欢听这些故事。”
李凌麟怒了怒嘴,有些不屑:
“其实我还是比较想听什么牛郎织女的。只是我母后看的书比较单一,只给我讲这些。你别打岔,听我讲完。”
“嗯。。。。。。好。”
李凌麟刚才说话的时候吹了阵寒风,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然后父皇就说我不是不懂事,是心里压根就不在意这些事。然后就免了我炒书,让我不但要跪祠堂还要每天都把祖先的牌位擦一遍。顺道还要把祠堂灰不溜秋的地板也擦一遍。”
“天爷——那可是寒冬腊月的时候。我还记得我前一天的晚膳有碗萝卜羊肉,应该是冬至。”
“那公主心里就不气吗?明明是那些男的错,为什么要公主受罚?”
“气!怎么不气?!可是我有什么办法?父皇给的惩罚还是得照样受着,我一个为人子女的又是长姐,总不能拂了他老人家的面子。”
“我还记得那个时候,水桶边缘都结了一层冰。外头还下着大雪,那叫一个冷哦。我两只手都被冻的跟烤过的红薯一样,又紫又肿。嘿——我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
“那公主是如何做的?”
“那个时候,有个人来看我了。是我姑姑。她先是让人端走了水桶,又用手炉替我把手捂热。问我怎么了,为什么要砸小人,我就一五一十的跟她说了,她还告诉我以后都不用擦了,该回去读书的就继续读书,这些事都不用我管。她自会和父皇说。”
姑姑——那就是玉嘉公主。
李凌麟突然咧嘴笑了:
“我被她抱在怀里,哭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听一直照顾我的嬷嬷说我那天哭的比我出生的那天还大声。”
“玉嘉公主。。。。。。”
“她是个很温柔的人。”李凌麟道,“她还教我,以后遇到这种事要反击。不要忍气吞声的,不要因为他们比我们多长块肉就轻易放过他们,也不要轻易原谅他们。因为狗改不了吃屎。”
。。。。。。玉嘉公主当真这么说吗?
躲在一旁廊下的霍川听到李凌麟这么说,忍不住笑出了声。
沈庭寒飞快的丢给他一记眼刀。
霍川捂住嘴,摆了摆手。期望乞求到他的原谅,可是心里又闷不住,开口问道:
“你娘真这么说?”
沈庭寒有时候挺怀疑霍川的脑子到底是不是个摆设:
“你没见过我娘?她会这么说?”
“不会。”
在他印象里,玉嘉公主是个很温柔的人,虽然生在梁京,可是性子却像是东郡人一样娴静。
李凌麟喝了一口酒,砸吧砸吧嘴:
“然后很快我就被放回去读书了。果不其然那几个臭小子还是没改进半点,继续整日里捉弄我。就连我受罚的时候他们也会跑过来看热闹,一边看还一边笑,有时候还会编那种恶心人的儿歌来取笑我。”
“想起来这些事,我心里那个火就跟浇了火油一样,一下子就烧了起来。然后我就反击了。”
宋潇感觉接下来李凌麟说的话可能有点惊世骇俗,但是好奇心已经驱使在这里了,她还是没忍住问了句:
“然后呢?”
“然后我就操起一旁的墨砚,一把手往他脑袋上丢了过去。把他砸了个头破血流。”
。。。。。。
宋潇似乎有点儿理解为什么就连沈庭寒都有点怕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大公主了。
“听说我哥哥他以前也读过一段时间的太学,那他在做什么?就——光看着?”
“没有。那个时候一起读书的不止有你哥,还有沈庭寒和李柏、李粲和李建成他们几个。”
“那怎么——”
“别急嘛,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也没比我小几岁。怎么这么急躁?那个毛头小子似乎没想到我会冲他丢砚台,一张嘴张的跟打鸣的大公鸡一样。指挥着他那几个小跟班冲上来打我,沈庭寒他们跟着我一起冲上去打群架了。”
“那天我们整个太学的人都被夫子罚跪了。”
宋潇讪笑:
“不想沈侍郎读书的时候,也有这种少年意气的时候啊——”
李凌麟说着说着,人都说的有些恍惚了,笑着:
“那个时候,大家都还算是正常人,哪有现在这么心机?特别是沈庭寒啊——以前读书的时候他就诡计多端的,歹毒得很。现在也是想的最多的。”
一旁站在廊下的两人都没有说话。
李凌麟腰有点麻,换了一个姿势,把油纸包着的羊肉打开。油脂和香料混合的香气立马就钻入了宋潇的鼻腔。
“你说你,好好的干嘛不吃饭呢?”
宋潇看着天上看着和烧饼一样圆的月亮:
“没不吃饭,也没怄气。”
李凌麟翘着二郎腿,撕了一块肉丢到嘴里嚼:
“我知道——我知道——就是觉得自己啥也做不成,没本事没能力。”
李凌麟摇头摆尾的。
“然后觉得自己除了嫁人也没别的用处,看着外头一群油头大耳的男的就倒胃口,别说还要跟他们过半辈子。”
宋潇抿唇:
“也不是。”
李凌麟坐直身体打量起眼前的人: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怎么还闷闷不乐的?失恋了?那男的和别的女的私奔了?背着你在外头寻花问柳了?”
宋潇讪笑:
“我也没有那么肤浅。”
“那是为什么?”
李凌麟问着,又吃了一块羊肉。
“。。。。。。”宋潇想了会儿,道,“我跟着陈慎和过程近乎把大梁走了个遍。”
“六州七十二郡,无一例外。到处都有腐败的官员,勾结的商贩。过得穷苦的永远都是百姓,百姓当中过得艰难的又全都是女人。”
“那些男的仗着自己是男的,就欺压那些弱小的女人。”
“他们在外头被那些有权有势的欺压,回到家里就欺压依附自己的女人。那些有权有势的债外头受了气也回去欺压阿谀奉承自己的女人。”
“就算陈慎说了我是他妹妹。那些人也敢用探测打量的眼光看我。”
“女人在他们眼里和货物一样,和猪牛无异。都是论斤计价的,都是可以随意买卖抛弃的。”
“有权有势的女人是有权有势的男人的附庸,没权没势的女人是没权没势的男人的附庸。”
“女的在家里照顾家庭,洗衣做饭。男的也可以在家里洗衣做饭,照顾家庭。男的可以吟诗作赋在外谈论朝政,女的也可以。我以前在京城参加宴会的时候,甚至是在乡下一些豪绅家里借宿的时候。都有女子举办的诗会,都有女子读书的学堂。”
“男人可以的为什么女人不可以?”
“女人是天生就比男人差点什么吗?”
宋潇目光坚定:
“不是的。男人可以上战场女人也可以,男人可以进庙堂女人也可以。若是男人当真比女人强出那么多,那玉麟关的战事就不会一直这么焦灼了,若是他们当真那么强那大梁的版图就不会止步于此,荆州一战也是,如今边沙也是。男人常常借着自己比女人更有力量的拳头来殴打女人,可是女人却不会借着自己的力量来欺辱男人。”
“为什么女人要忍受这些?”
“就是因为她们是女人嘛?”
“我不懂。”
“女人为什么生来就要忍受这些,可是后来我懂了。”
“她们可以选择离开,可是她们要忍受所有人的指点和白眼,唯一接受她们的也只有秦楼楚馆。”
“只有女人才会接受女人,明白女人痛苦。”
“我想做件事。”
李凌麟干巴的嚼着嘴里的羊肉,若有所思。
她好像有点猜到了宋潇接下来要说什么。
“我想要一个接受女人的地方,一个可以让她们做她想做任何事的地方。她们不想做的事没有人逼迫她们做,她们不想嫁的人没有人逼迫她们嫁。她们可以自己生活,可以互相扶持。哪里都好。所以我让吴广进指点了宋浅做生意,支持宋浅自立门户。让她在梁京郊外买了几块地,又修了几座宅子收留了不少在外流浪和独自生活困难的女人。”
“她们都在里面生活得很好。生活富足,日子恣意。”
“我不会是这条路的第一个人,但我相信我也不会是唯一一个。”
李凌麟砸吧砸吧嘴咽了嘴里碎的不能再碎的肉。
“李凌麟,今日的事你会告诉沈庭寒他们吗?”
李凌麟诧异的扭过头看着宋潇:
“我为什么要告诉他们?我有毛病吗?”
“你是个姑娘,可是姑娘有什么问题?我是个女的我还整日拿着鞭子到处抽人。”
宋潇抱着腿,有些失落:
“可是沈庭寒他们不要我明日跟着你们一起回去。”
李凌麟摆手,把手中的羊肉递到宋潇跟前:
“你在乎他做什么?他是你丈夫吗还怕你跑了!?你舅舅都没说什么他能说什么?”
宋潇挑眉:
“所以今日你不是来做沈庭寒的说客的?”
“不不不——”李凌麟晃了晃手指,“不是沈庭寒让我来的,那个黑心鬼才没这么心细。”
宋潇想了想:
“是陈慎让你来的?”
李凌麟点头,有些不解的盘起腿:
“不是我说他一个大男人的心思怎么比女人还细腻?”
宋潇拿着羊肉开啃:
“不知道,但是我猜陈慎应该很爱他的妻子。”
李凌麟赞同的点头,又从腰间拿出一小包东西递给宋潇:
“这个糖我刚才买来吃还怪好吃的,你试试。”
沈庭寒抬头看了一眼树梢上一起叽叽歪歪的两个人影。对一旁被夜风吹的有些冷的霍川道:
“走吧。”
霍川吸了吸鼻子,又抱着自己的手臂:
“你先回去吧,今日月亮好我再多看看。”
沈庭寒抬头看了一眼已经被乌云盖住的月亮,有些稀奇的看着霍川。
“行吧,你们府上随便你。”
霍川看着沈庭寒离开的背影,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啊——啊——啊嚏!!!这天怎么这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