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凉的雨击打着她薄弱的身躯,耳边轰鸣的,那是雷鸣的响动。眸中隐约掠过的,是骤然疾驰的闪电。
可憎、可恨、可怜的魔女被悬吊在剑碑的顶端,铁链牢牢束缚着她的身体。
她完全是被撕裂的,让人反复昏死的疼痛唤醒的。当她艰难的抬起眼眸,看见的就是疾风骤雨,电闪雷鸣。
风剑心已经无法认知,此时身体的悬浮感是因为她被悬吊在剑碑顶端,还是因为她的意识和灵魂正在渐渐抽离。
两侧琵琶骨的伤口忽冷忽热,剧烈的疼痛让她身体不住的发抖,沁出的冷汗,流淌的血液和寒凉的夜雨在剑碑上淌出触目惊心的血迹。
她现在的这副姿态,就像是人们献祭给苍天的祭品,像是节日里载歌载舞时的牲畜,像是即将被行刑的魔女。
不,她本来就是即将被处死的魔女。
没看到雨夜中伫立的人们吗?他们堂而皇之的站在回廊,在亭台,在殿檐,甚至直接站在雨里。
他们仰视着她,眼神里没有憧憬和敬畏。那是傲慢。是生者对死者的傲慢,是正义对邪恶的唾弃,是强者对弱者的蔑视。
现在正是,审判之时!
沉山重正在高声宣读她的罪行,声音洪亮阔远,比之雷霆,也丝毫不让。“潜伪窥私,阴图不轨,其罪一;离经叛道,行止不端,其罪二;堕入歧途,执迷不悟,其罪三;诬指构陷,残害同道,其罪四;以下犯上,欺师灭祖,其罪五;内应外合,谋害尊师,其罪六;结交奸邪,卖国求荣,其罪七!犯此七大罪,实人神共愤,天地不容!今日施以天刑,以儆效尤!”
“杀!杀!杀——”
惊雷骤响,风雨大作,群雄高扬振奋,山呼海啸般的呼喊着。
风剑心的意识缓缓回神,视线渐渐清晰,她看到的是那些狂热而兴奋的面孔,是冷酷又嗜血的眼睛,听见的是恶毒的诅咒和谩骂,能感知到的,是仿佛充斥着恶怨与杀意的地狱。
她知道,其实他们根本不在意什么真相,只要能够杀掉她,任何理由都可以。
可怜,可笑,可悲,可叹……
然而可怜的是即将死去的自己,还是盲目癫狂的他们呢?可笑的是相信正义却沦落至此的自己,还是以正义为名,犯下罪行的他们?可悲的是被唾弃诅咒的自己,还是被蒙蔽而不自知的他们呢?风剑心在此刻终是意识到,季涯深当日那番话的意义。
武功,就是用更强大的暴力去制裁暴力,其实所谓的正道邪道并没有什么区别,本质都是强者想让弱者遵循自己制定的规则而已。
如果想要世间遵循自己的道理,那就必须要拥有制定规则的能力。
而你,就拥有这样的能力……
但是,她真的拥有这样的能力吗?
不知道。
正如雁妃晚说的那样,她从来没有达到过己身的极限,因此她自己拥有什么程度的能力,她也一无所知。
但是,封印自身极限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傲慢或是在享受战斗本身带来的愉悦,她并不是那样好战的人。
究其原因,是她在恐惧……
神玉是蕴含天地造化的灵物,其真正的能力远不止脱胎换骨,易筋洗髓那么简单。水玉归藏真正的极限,风剑心至今为止都只能触碰到冰山的一角而已。
每当她尝试更深入接触时,就会如同触碰到禁忌之物那样,总是会有瞬间失去意识。恐惧着即将被本能支配,彻底沦为怪物的自己。
正因如此,每每对敌之时,她若是使出七分力,就需要留出七分的力量压抑水玉归藏那股汹涌浩瀚的神异。若是全力施为,就需要保留十二分的功力,来压制内心遵从破坏的本能。
但是,事到如今,在她见识过这些英雄豪杰的本来面目之后,在她生死顷刻之际,她可悲又可怜的这样想道。
就这样吧,已经什么都不重要了,再怎么克制也没有意义。
喂,你在的吧?
她在心里这样呼唤道。
就这样,这具身体,你想要的话,就尽管拿去吧……
光芒,从黑暗中苏醒……
虚空中有个声音回道:
我不会受伤,也不会愤怒,更没有弱点。解放我吧,释放你吧,这样的话,你就会明白,什么是最强……
洛清依姗姗来迟,她一路跌跌撞撞的登上天权峰,不管不顾的走进雨里。
任凭风雨吹打着她的病体残躯,洛清依的眼里却只有少女的身影,坚定而虔诚的追寻着她生命中唯一的光。
剑碑上惨烈的血迹刺痛着洛清依的心,她的呼吸凝滞,病躯在风雨中瑟瑟发抖,她想要迈向剑池,却发现双脚沉如灌铅,她想要呼喊,艰难的张开口却失声哑然。
寒凉的夜雨从她的咽喉灌入,那瞬间,疼的撕心裂肺。相逢于幼学,是她的陪伴和温柔抚慰她失去至亲的悲伤,给予她支持和温暖。相别在将笄之年,方知情为何物,不惜离经叛道,直教生死相许。
再重逢时已是碧玉年华,那时神女天降,为她披荆斩棘。她失而复得,以为从此就是天长地久,不意南柯一梦,刹那年华,今日天人永决。
夜雨湿透的发遮住风剑心的眼睛,洛清依与她一池之隔遥遥相望。她能感觉到她还活着,即使她并没有看见她的眼睛,隔池相望的她们却仿佛目光相触,心灵相通,能以温柔抚慰彼此的伤痛。
没有言语,她们之间的爱已经不需要用语言叙述,她们亲密无间,灵魂交融。有某种东西在联系着她们,不是绳索,不是情感,而是某种灵魂深处的羁绊。
那瞬间,洛清依多想生死相随,与她上穷碧落下黄泉,但是她不能……
理性和感性告诉她不能这样做。
就算她随她殉情死去,就像是芊娘和花钰那样,最终也不过是众人嘲讽咒骂的谈资,是无人悼念的哀歌,是讳莫如深的禁忌。
群雄亲眼目睹此情此景。他们还道是洛大小姐与这妖女到底是姐妹情深,此时不忍,来送她最后一程,虽有腹诽,但这是天权峰,是剑宗的地盘,倒也无人敢出声非议。
但知晓真相的秦逸城却从洛清依那决绝的背影里,看出惊人的怨恨和隐晦的杀意。那种阴暗的,腐朽的情绪甚至让剑圣也感到隐隐戒惧。
他悄然觑向霸佛,见这和尚居然在笑,那双仿佛洞悉一切,意味深长的眼睛望过来,剑圣竟然有种秘密被人窥破的无所适从之感。
秦逸城若无其事的收回视线,知道已经不能再放任洛清依的肆意妄为,否则让人看破这其中的阴私,非但洛清依名誉扫地,还要连累剑宗受人耻笑,颜面无光。
“正贤,山重,把她给我带回来,省的辱我门楣,教人笑话!”
“是!”
允正贤和沉山重领命站出来,华宗玉紧跟着拱手献殷勤道:“秦宗主,二位叔伯押送这妖女到此受刑殊为辛苦,劝回洛师妹这件事不如就让小可代劳吧?”
秦逸城原不愿让这外人插手宗门内务,可转念一想,清源流的这位少掌门也算是洛清依未来夫婿的人选之一,不若就此试试他的秉性?
都说这女子患难之时更容易对帮助她的人生出好感,说不定这华宗玉此时上去好言宽慰,贴心照顾,一来二去能让洛清依意识到错误,从而迷途知返,走回正道呢?
兼之此时他对洛清依三番四次的出格行为颇为不虞,事到如今,想着倒也不妨试试。
秦逸城摆摆手,让华宗玉过去。
华宗玉得允,取过青油纸伞,兴冲冲的走进雨中。他当然不是因为真心怜惜洛清依来的,虽说这么做确有获取老剑圣青睐之意,但要说私心里,他其实最想的,就是亲眼看看风剑心这个妖女的下场!顺便来瞧瞧洛清依的笑话。
这位清源流少掌门的低劣是骨子里带的。华宗玉走到洛清依身边,风度翩翩的将伞移到她的头顶,还刻意让自己淋湿半边身子,以彰显他的担当和怜惜。
洛清依的视线完全落在风剑心处,眼神恍惚而空洞,完全没有注意他的举动,或者即使知道也毫不在意。
同样的,华宗玉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抬头望向那名模样惨绝的少女,心情却莫名的亢奋高扬。
他甚至已经无法控制住身体喜悦的颤抖,无法遮掩眼中炽烈的狂热。他恶趣味的故意装模作样,假仁假义的道:“风姑娘!我知道你受人蒙蔽,对在下成见颇深。唉,其实在下时常想起那位逍遥津的姑娘时也是悔不当初。后悔当时不该出手太过,将她重伤。正所谓,上天有好生之德,当时在下将她擒住,若能和师兄弟们日夜劝导,她或许还有可能幡然醒悟,弃暗投明,或许就不会落得和她姐姐一样的下场。至今想来,在下仍是惜哉痛哉啊!”
他几乎已经没办法压抑住高扬的语调,哪里真有半分悔恨?华宗玉刻意提起彩蝶,就是存心要挑衅她,刺激她,再折磨她。
他似乎看见锁缚着风剑心的铁链在轻微的晃动,看着曾经不可一世的天衣如此不堪的狼狈模样让他更加的愉悦起来,“不过念在你对清源流有恩,又是受人挑拨的份上,本公子决定大人不记小人过,过往的种种恩怨,都既往不咎。”
他一时得意忘形,完全没注意到洛清依的眼神,清婉温柔的眼睛悄然染透阴森的杀意。
真是聒噪啊……
洛清依侧目身边的男人,那张扭曲的,狰狞的面容,让她有种想要扭断他颈脖,让他彻底闭嘴的冲动。
真的是,太让人讨厌了……
这明明是我和她最后的时间啊……
华宗玉无礼而不自知的行为并没有结束,反而更加的变本加厉,他想要揽过洛清依的腰,在发现他的右手边擎着纸伞时,略微感到有些扫兴的吐口气,但这还是没有影响到他此时高扬的心情,“正如你知道的那样,不日之后清源流就会向剑宗提亲,我和洛大小姐即将成为一对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你虽然是沧海的妖女,她到底跟你姐妹情深。看在她的份上,你死之后我可以让我爹向秦宗主求情,替你求一具全尸。怎么样?我很仁慈的……往后每逢清明之时,还会带着你的好师姐为你烧香扫墓。风姑娘,你就安心去吧!”
华宗玉这番话当然不为她安心,而是杀人诛心。他告诉她,自己坏事做尽非但安然无恙,还将迎娶她最爱重的师姐,而她就是孤魂野鬼,死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