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郎怀中抱琴，仙姿玉立，宛若一座冰雕玉琢，不近人情的神女圣像。

屋外的孙政跪地俯首。风剑心和洛清依早已站到一旁，两人自成一方世界。恍然间，正如这名少女和那位素衣女人那般。

唯有玲珑剔透的雁妃晚，能在重逢之初，从女人那副圣洁冷傲，超凡脱俗的容颜上，观察到一丝稍纵即逝，浮光掠影般的轻浅笑意。

她的笑意极浅极淡，甚至或许就算是无名少女相距太远，也无法察觉的地步。并非是如同春风吹绽满树梨花的绚丽，而是宛若在霜雪中微微摇曳的凌波仙子般，高贵优雅。如昙花一现，转瞬即逝。

无名少女与素裳女人眼神交融，那样心领神会，相知灵犀的默契，绝非普通的上下从属那样的关系，她们二人之间的情谊必然非比寻常。

素裳女人那张冷若霜雪的面容并未显露出太多热烈的情绪，只是缓步进门。金虞连忙上前敬道:“师叔。”

女人只是微微颔首，雁妃晚三人此刻终于恍然，暗道:她果然就是金师兄的那位师叔。难怪她一出现在她们面前就以前辈自居，众人还道她此举怪异，如今看来，她既是金虞的师叔，确然能算是她们的前辈。

素裳女人的视线在少女身上凝视片刻，那不食人间烟火冷艳绝尘的面容到底显出一丝淡薄的人气，女人说道:“你平安无事回来就好。”

少女含笑颔首，温柔的称呼她，“萱娘。”

随即将目光转回杏姑娘与众人这里，真挚诚恳的拱手拜道:“这次多亏这位杏姑娘和剑宗的各位女侠出手相助。玲珑，天衣，洛少宗主，舒大小姐，救命之恩天高地厚，形同再造，秦某不敢轻易言报，还请各位屈尊降驾随我同往禁关，在下再敬谢恩情。”

她与雁妃晚、洛清依和舒绿乔不过初见，却能认得她们，众人料想定是七师妹在地窖中与她通过名姓，遂也了然。

少女的眸光掠过屋外跪着的孙政，肃然威严道:“孙政，你起来吧。”

孙政得令，这才起身，随即听从少女退下的命令，恭恭敬敬站下，不敢擅越。孙政堂堂从四品的武将，冲锋陷阵，杀伐果断，在她面前居然极其敬畏，甚至有些噤若寒蝉。

玲珑道:“我们也不过是适逢其时，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何况，既然姑娘是北境玄军所属，助你是天经地义。素闻大齐将士丹心奉国，镇关戍边，能为将军略尽绵薄之力，身为南朝子民原就当义不容辞，怎敢居功呢？”

杏姑娘出身山野，不识这许多繁文缛节，原先被女将军的身份所摄，现在回过神来，随声附和，慌忙拜道:“我，我也一样。”

那名少女含笑回道:“诸位谦逊，虽拒不受功，但是救命之恩原是事实，众位虽可不受，在下却不能不敬。”

雁妃晚略微沉吟，别有深意的道:“既然如此，在下有一不情之问，还恕我冒昧。”

少女笑了笑，颔首道:“但说无妨。”

雁妃晚与她对视，问:“姑娘到底是什么人？”

她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的望过来。这不仅仅是雁妃晚一个人，更是在场所有人的疑惑。

少女惨白的唇轻笑，并没感到意外，她的眼眸清澈明净，犹带病气，她看向众人，道:“我至今虚度三七岁月，看着应该是要比各位姑娘痴长几岁，就厚颜以姐姐自居，各位意下如何？”

众女有些受宠若惊。连称“不敢”。

就看堂堂四品将军对她这样俯首听从，也知她地位显赫，位高权重。这样的人，居然愿意屈尊和她们结交，实在大出意料。

少女神情真挚，说道:“你们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对你们一见如故。忝称姐妹，说到底，是我在高攀。”

众姑娘从善如流，“承蒙不弃，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少女看向雁妃晚，道:“素闻玲珑有百巧千机，算无遗策之名，在下敬慕久矣，恕姐姐无礼，雁妹妹冰雪聪明，不妨猜一猜？”

雁妃晚知她存心考较，她略有犹疑，却不是在猜测她的身份。“要猜到这位姐姐的身份并不太难，只是真相委实有些太过匪夷所思，让人难以置信。”

她的目光望向门外，神情也渐渐笃定起来。

“这位明威将军既然号称是玄军陷阵营所属，那姐姐定是北境玄军的将领。莫说玄军，就是大齐四方镇军麾下，女将也是屈指可数的。而能统制一员从四品下将军的，在这北境，恐怕更是绝无仅有……”

玲珑望向少女，缓道:“你是北境玄军的主人，总括北域十四城的镇军大将军，夜罗刹——秦照颜！”

此名道出，不说杏这种平民百姓，就是剑宗等人也是骇然失声。虽知这位姑娘权高位重，来历非凡，但也没想到她竟然就是大齐四方统帅之一的，玄军的大将，秦照颜！

当今大齐天子制下，除却皇帝的亲军，以执掌四部兵权的统帅大将最为势大。四方统帅分别制衡东海、西域、南疆、北贺四方蛮夷强寇，司命镇国安邦。

蛮族之中，东南西三部蛰伏待时而起，以北贺铁骑最为凶悍。时常攻城掠地，多次叩关，侵边犯禁。故而抵御北贺各部侵略的禁关玄军兵力最多，实力最强。且禁关是大齐北方门户，一旦失守，铁骑南下，几如飞地。北域十四城的防御至关重要，而战场形势瞬息莫测，因而皇帝曾有御旨亲许玄军统帅有总括北境十四城二十万大军之权，以这个层面而言，北方统帅的地位犹在其他三方之上，从手握重权的角度来说，统掌北部的秦照颜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少女殊无惊色，道:“妹妹当真不愧玲珑之名，不过还需慎言，北部玄军的统帅是我的祖父，当朝燮国公。姐姐忝当镇军大将军之职，不过是秦公麾下的一员先锋而已。”

这话说的虽是事实，雁妃晚和众人却不以为然。北境玄军的前身原是前朝的秦家军，后因率部响应先帝诛灭暴楚，拥立天子，获从龙开国之功。秦氏世代皆能位列三公，后因避疑，秦军改制，号为玄军，但秦氏一脉仍为玄军统帅，北境玄军可以说是秦氏的一家私军。

当朝燮国公秦冲年事已高，早已将统军的权力下放，南朝开国以来从无正一品的武将，秦冲官拜从一品骠骑大将军已是武将之中的极臣。秦照颜擢任从二品镇军大将军，已是玄军中官阶至高者，其代祖父统军行政，正是玄军实际意义上的最高统帅。

当然，此时纠结这点并无什么意义，况且此处三百兵士，虽皆是玄军麾下的亲信，但谨言慎行到底有备无患，众人心照不宣即可。

秦照颜看向身边的素裳女人，转向玲珑问道:“那请问雁妹妹，你可知道，她又是谁？”

雁妃晚没有思索，含笑着道:“前辈既然姓姚，又是金虞师兄的师叔，问道贤居中以瑶琴作为兵器，武功造诣出神入化者，除谈老前辈外，想必就只有那位人称‘九霄圣音’，‘琴阵双绝’的姚萱凝姚前辈了。”

雁妃晚话音刚落，洛清依众人都露出讶然异色。剑宗和凤梧山庄虽久居西南，却也听说过问道贤居“琴阵双绝”之名。

传说这位九霄仙子本是贤居书剑双绝丹青仙这辈中最末的弟子。但姚萱凝天赋异禀，资质极高，虽然年纪轻轻，不但琴艺冠绝当世，参研阵法一道的造诣更是世间仅见。

江湖传言，姚萱凝六岁入门，十五岁精通琴门绝技，尽得真传后，转修阵门秘法，十八岁艺成出师。自出千机峡后，凭藉一手九霄天音的玄妙功法纵横南北，死在她琴下的邪道枭雄，江洋大盗不计其数。

天衣玲珑扬名之前，琴阵双绝九霄仙子姚萱凝是中原武林最负盛名的女侠，如此人物却在十九岁后销声匿迹，从此江湖再无消息，坊间传闻她因诛杀邪道战绩斐然，触怒某位邪道宗师，因而设计将她杀死，尸首被抛落万丈悬崖，一代佳人死无全尸，令人不禁扼腕。

也有人说，曾在北境禁关见过一位形容仪态神似九霄圣音的女人，听说正在某位权贵府中担任西席先生。不过对这条流言，江湖中人大多不以为然。堂堂问道贤居琴阵的传人，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怎么会去作哪家权贵的教书先生？简直是荒谬绝伦，可笑至极。

更有甚者，传言姚萱凝在行侠仗义时邂逅某位世家公子，奈何那位情郎早已娶妻生子，且夫妻情深，不愿和离，九霄仙子只因痴心爱极了那人，居然甘愿为妾，为此更不惜与师门决断，从此隐姓埋名，不再现身人前。

这桩风流韵事的传言流传最广，皆因自古以来，才子佳人的爱恨情仇犹为引人入胜，令人心驰神往，兼之问道贤居此后确然对九霄仙子近乎不闻不问的态度，故而相信这种流言蜚语的人最多，也最是令人信服。

金虞恭敬见礼，“师叔。”

此举无疑证明雁妃晚此言不虚，洛清依和风剑心及众人向素衣琴女见礼:“晚辈见过姚前辈。”

姚萱凝神色未见动容，眸光却柔和起来，她颔首道:“言过其实，真愧不敢当。在天衣和玲珑，在众位少年英豪面前，双绝之誉未免贻笑大方。”

众人知她抬爱，谦称过誉。秦照颜却不乐意起来，少女微敛秀眉，道:“萱娘你何必妄自菲薄？颜儿能有今日的成就，全凭萱娘的教导和助益。”

姚萱凝对她的推崇心怀感激，然而对她那句“妄自菲薄”却不置可否。“我说的皆是事实，并无半分奉承的虚言。剑宗天衣玲珑之名早已名震江湖，中原武林人尽皆知。剑宗大破潜龙帮，夷灭三星道，举世皆惊。如今就连这些北境蛮夷的爪牙也死在你们手中，真可谓是战绩彪炳，功勋卓著。”

姚萱凝望向屋外满地的尸首，微微蹙眉，道:“以雁姑娘七窍玲珑的智慧，该当能猜到这些豺狼虎豹、黑衣杀手的来历。”

玲珑苦笑，“前辈这样说未免也太高看晚辈，北域武林的江湖势力，我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何况是这些异族蛮夷？”

姚萱凝没说话，显然没相信她这般推辞，雁妃晚略微思量，还是道:“却也不妨一试。”

玲珑没有什么迟疑，或者说，以一种无法言说的笃信，她望着姚萱凝和秦照颜，说道:“南齐青卫，北部破军。”

话音落地，满场俱是无声。不止剑宗惊怔在当时，就是秦照颜和姚萱凝也不禁失声，眸中皆是惊赏之色。

姚萱凝由衷赞道:“玲珑之置，不负百巧千机，算无遗策之名。你猜的没错，这些人就是北境各部各族之中最凶最恶，罪不容诛之徒，也是当今天下邪道十三门之一的，北部破军！”

天下武林的江湖势力分为正邪两道。正道以十二宗为首，邪道以十三门为尊。若说北境青寮是在朝廷默许，召集着北境英雄豪杰和世间有志报国之士创建的致力协守禁关、戍境安邦的一支特别的江湖势力。那么北部的破军则是纠结了北域最凶最恶的枭雄元凶和无恶不作的亡命之徒所创立的极其神秘，极其凶残的邪恶势力。

北部破军并非是效忠于北贺各部任何一方的强大力量，他们的立场单纯只看对方能给出什么样的代价。不计其数的黄金，或者是倾国倾城的美人，甚至一件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又或是当世武林趋之若鹜的武学秘籍，只要能够给得出相应的价码，甚至可以让他们放弃青寮和破军之间的世仇，为南朝效命也并非没有可能。

没有人知道这支亡命之师的真正实力，也没有人清楚破军究竟豢养着多少精锐的死士，更没有人知道统领破军的首领的真正面目。

他们是周旋潜伏在北方各部势力之间的凶恶狼群，他们是被利益驱使的疯狂的禽兽，他们是南齐边境盘踞不散的梦魇，他们是名副其实行走在地上的灾祸，所以，破军的统领也被称之为统御灾祸的主人，也就是鹰虎二将所说的“祸主”。

祸主之下，统御着八面神将。

八位神将武功高强，神通盖世。而今天被雁妃晚割断咽喉的虎面男人，就是八面神将之一的虎将，巴拉。

败在姚萱凝手里的那位，毫无疑问，就是八神将之一的，鹰将部日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