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不过一个挂名的副统领而已。
春日的阳光轻轻浮动,天权观中的树木刚刚才移栽过来,还未完全扎根泥土。
空气虽清新,却带着几分冷冽。
宋云横正独自走着,忽然另一个人走到他身旁。
“云横,”太子周时扬温柔询问,“冷不冷?是否要添一件披挂?”
宋云横好几日未曾见过周时扬,本以为周时扬知道无法哄劝他回心转意之后,便不会再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没想到,周时扬又主动来找他搭话。
似如他之前那些冷淡的举动,周时扬一点没放在心上。
似如他们还和以前那般,亲密无间。
周时扬问宋云横冷不冷,要不要披挂,可他根本就没带多的披挂——
只动手解着自己身上的氅衣,想要给他披上。
宋云横又一次冷淡拒绝:“不冷,不必,不劳烦殿下多费心。”
“云横……”周时扬无奈苦笑,停止了手上动作,却又道:“你穿甲胄的样子真好看,威风凛凛,英姿飒爽。”
既然以羽林卫的身份随侍,宋云横今日穿了羽林卫的铁甲。
周时扬并非违心夸赞,宋世子本是习武之人,身形高挑瘦削,相貌俊丽精致,穿锦袍是翩翩公子,穿战甲,又另有一番瑰姿玮态。
然而对于周时扬带着几分讨好的夸赞,宋云横连一句客套的“殿下谬赞”都懒得说。
周时扬又遭到了他的冷脸,表情凝固了一瞬,可仍旧未动怒。太子似乎已经习惯成自然——无论宋云横如何冷淡,他都不会放在心上,依然殷勤体贴。
“云横穿甲胄虽然威武,”周时扬继续笑道,“但铁甲太重,即便轻甲也有十几斤,长时间穿在身上,压迫筋骨,不利于血脉通畅,会给身体造成损伤。”
“你只是领个虚职,完全无需如寻常卫士那般披甲。”
太子顿了顿,又继续,“你找父皇请辞的事情我听说了。孤此前就说过,让你担任副统领,只是想你有个更为方便的身份进出东宫,并非想要你为孤做什么。”
“父皇……皇贵妃这样的安排,其实和孤想要的一样。”
宋云横瞥了周时疑一眼,觉得有些可笑。
皇贵妃想要自己的儿子做储君,皇权的争斗何其残酷,她和周时扬只能有一方存活,失败者只有死路一条。
周时扬却说,贵妃的谋划,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这是何等的讽刺。
可他却笑不出来。
当了那么多年的太子亲信,想要从太子和皇贵妃的权力角逐中抽身,确实并非一件易事。
皇贵妃不信。
周时扬不让。
他此前看错了周时扬,从没料到他会这般纠缠不休,但他不想再让周时扬再缠着自己。
“你不去陛下身边随侍?”他冷淡问,“皇贵妃为了争权,可是用尽了百般解数。”
“不怕她趁你不在陛下旁边,又搬弄是非,出言诋毁?”
“云横是在担心孤?”周时扬一笑,“你无需替孤担心。孤有对策。”
“看到父皇身边那个穿紫色洞衣的道人了吗?那是孤给父王举荐的玄门高士。他道法恒通,玄门典籍倒背如流,又能言善辩。有他一路给父皇讲道,传授长寿养生之法,哪有贵妃插嘴的份。”
宋云横看了一眼前方。
景安帝步伐虚浮,行走非常缓慢。
他旁边跟着三个道士打扮的人,其中一个穿紫袍,戴高冠,便是周时扬推举的“玄门高士”邱道长。
而另外两个,则是贵妃推举的道人。
这三人在天子面前谈经论道,皇贵妃都只能在一边默默不语,没有一点搬弄口舌,离间天子和太子的机会。
“孤去父皇身边,也只有被挤到一旁的份。还不如来陪你。”
周时扬顿了顿,沉声问:“云横,你不好奇,不想问问孤,为何突然改变了做法,朝父皇推举玄门中人,进献丹药?”
周时扬放弃了矜傲的坚持,做出了他向来鄙夷的奸佞之举,最初有些出乎宋云横的预料。
但无需多问,仔细琢磨一会就能明白
——没了自己这个助力,周时扬如断一臂。想要继续和贵妃一党争斗,就只能另寻他策。
投天子所好,进献长生不老丹药,非正气忠义之行径,却行之有效。
他已从鲜血和背叛中清楚的看到,哪有什么光风霁月,君子风骨,持正坚守——周时扬不过也只是个一心想要坐上龙椅,权掌天下的凡夫俗子而已。
“殿下自有盘算,”宋云横淡淡道,“何须多问。”
既已打算抽身,何必再理会。
他也不是那些清正刚直之辈,非得去指责周时扬的投机谄媚之举。
“云横……”周时扬神色明显失落,嘴角几动想要说什么,却最终化作一声轻微叹息。
过了片刻,又郑重其事说:“云横,孤……我希望你明白,于我来说,你永远是第一位。什么江山社稷,富贵王权,都没有你重要。”
“你也清楚,身在权贵之家,便避免不了勾心斗角的权势争夺。形势所致,许多时候不得不违背本心,做出一些无奈之举。”
“但我希望你明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冲破王权之下的桎梏,为了让你和我,此生可以不受任何拘束,永远相伴相依。”
不受权势约束,不被形势左右,那就只能成为万人之上,号令天下的那个唯一存在。
为此,必须得除掉坐上龙椅的一切阻碍。
其中也包括,除去他这个功高盖主,有可能压制皇权的隐患?
永远相依相伴,便是削去他的兵权,将他软禁在皇城,如此就永远不会出现意见相左,君臣猜忌的情况?
周时扬这些深藏机心的花言巧语,如今在宋云横心中,再生不起半点波澜,仿佛看戏听书一般平淡。
他懂这些帝王心术,大略宏图,但这些帝王的权谋心计,往后别再来和他沾边。
宋云横冷着脸不说话,周时扬无奈一笑,不再多言,转而说起了其他。
但仍旧在朝他大献殷勤——
“今日午食在观内食用,玄门修道虽不忌荤腥,但他们提倡以乾坤清气养生,饮食大多清淡。”周时扬一眨眼,“素肉素酒,味同嚼蜡,难以下咽。”
“我猜你多半吃不习惯,因此今早特意吩咐南烛,让她天未亮就起来做了几样你爱吃的小菜,装在食盒里带来。”
“待会交给观中后厨,让他们用蒸格加热后,我们找个地方加餐。”
“就如以前一样,只你和我,我们两人,不让任何人发现。”
“说起来上一次,你和我……云横?你在看什么?”
周时扬提起他们以前那些亲密旧事时,宋云横忽然感觉后颈凉了一下。
倒并非周时扬献殷勤,又往事重提,让他感到不适。
——而是因为,他察觉到一股视线。
那视线灼热,却又暗藏一股锋锐,紧紧盯着他,似如一把贴着皮肤的刀。
如此诡异又黏腻的视线令宋云横极其不自在。
可这样的感觉又十分熟悉。
只是他不知视线的源头在何处。
他环顾四周,都没发现那个即便站在阴影中,也依旧艳丽夺目的身影。
“云横?”宋云横没答话,似是有点走神,周时扬又问了一次,“你在看……”
宋云横打断周时扬,突然问:“殿前司今日来了哪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