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确地说,是一个少年。
天气尚早,旭日尚未东升,朝霞浅浅躺在天边。
少年穿着一身红白相间的宽大衣服,嘴里叼着个包子,在往前没命地跑。疾风将他身上的衣服灌满,将他整个人清瘦的身躯撑得像个纸鸢般滑稽。
令狐荀没花多少力气就跟上了。
少年一气儿跑到一座巨大的院落前,那门口挂着个竖形牌匾,写得分明是毛笔字,却好像缺了不少笔画似的。不过好在他还能依稀分辨出来:阳东师范大学附属中学。
原来是座学堂。
令狐荀有些怔忪,不由打量起眼前陌生的学堂。
可真不是一般的大。远处的楼宇足有数十丈高,还不止一栋。左手边有个硕大的草坪,一眼望去漫无边际,当真是恢弘又离谱。
令狐荀跟着那少年拐了好几个弯,才抵达一间房间门口。
走廊里已经蹲了两个与他一般大、同样穿着的少年。见到他,都是一脸无奈。
“俊哥,几点了都,太阳晒屁股才来!不知道兄弟们昨天作业一个子儿没写啊!”
“对不起对不起……睡过了,真睡过了……”少年笑着从脖子上拽出一串钥匙来,找出一把,插进去,拧开。
动作与公玉玄拽出胸口那只硬壳法宝的动作如出一辙。
门口的两名少年撒丫子奔了进去,将他抛在身后。
令狐荀也不急,在少年身后遥遥往里看。
房间里有很多桌椅,都是单个的,排成一列列一行行,还算整齐。房上看不见粱,只有纯白柔和的灯光照下来,也不见火苗,十分神奇。
少年伸了个懒腰,将背后重重的包一甩,扔到最后一排角落的座位下。一边哼歌,一边从包里抽出几本书来。
“俊哥,数学作业写了没,给抄抄啊。”
“喏。”
对方竖起一只大拇哥:“还是我俊哥大义。”
令狐荀坐在他旁边的空椅子上,终于得以仔细看一眼那少年,与他手上的书本。
少年肤色很白,眉眼生得很淡,眼睛下有很重的黑眼圈,下颌棱角分明,没来由的给人一种疲惫又厌世的阴鸷感。但笑起来时,两只细长的眼睛一弯,突然一下子又阳光灿烂,令人恍然。
没有公玉玄那般龙章凤姿,但眉眼间依稀还是有几分相似。
他注意到那书本扉页的名字,张俊人。
原来这才是“公玉玄”的本来名字和面目吗?
怪不得,他给自己取名字都是这般,张初景,任俊杰……
令狐荀轻笑一声。此人果然与他猜测的一般无二,乃是异世之人。
少年少女们渐渐多了,很快就叽叽喳喳坐满了整间房间。很快铃声传来,不一会儿,又响起整齐划一的读书声。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1]
在这朗朗书声之中,令狐荀的思绪慢慢飘远,想起的却是年少时的自己。
那些想方设法偷偷躲在尹桓的学堂外跟着听些只言片语,在土上拿树枝子模仿着学写字的时光,已然模糊得只剩一片淋漓又潮湿的阴冷雨意。
他都快忘了,自己与阿芷一起自卖为奴到尹家时的光景。
一开始只是想努力站稳脚跟,后来,想着该如何攒钱能尽早赎身。再后来,愿望更加远大了——他想当个账房先生,以后能自谋生路,养活自己的家人。
有这个愿望的原因也很简单,他发觉尹家周围的平民里,唯有那个能写会算的账房先生,脊背是挺得最直的。他从不与主家卑躬屈膝,而且因为他账算得好,有时主家都要同他陪着笑脸,客气礼待。
想当账房先生,就得学习。
得认字,得看得懂书上的知识。懂得越多,越受人尊敬。
若当年他父亲是个账房先生,而不只是个寻常的庄稼汉,也许受伤后,村子里的人也不会那般无动于衷。
为了这个愿望,他千方百计讨好尹桓,想成为他的书童。可院子里伺候他的不止令狐荀一个。他身为一个后来的无名之辈,还肖想越过别人去当尹桓的书童,怎么可能?
其他的贴身小厮们自然不乐意,以为他要争主人的宠,觉得他不懂规矩,千方百计阻挠。
后来他干脆不再做他想,只抽空偷偷跑到墙角去蹭课。被有心之人发现,直接告状到尹桓那里。被笑话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好一番羞辱。
那时学堂的夫子正好讲到《史记》里淮阴侯列传的篇章,尹桓站在学堂外,灵机一动,岔开两条腿,叫令狐荀学狗叫钻过去才善罢甘休。
令狐荀起先不肯,后来听尹少爷哄骗,说要是他受一次胯-下之辱,就默许他以后都能听墙根学习,也不告诉尹家主母,便答应下来。
胯-下之辱而已,韩信受得,他如何受不得?
他哪一点又会比韩信差了?
不想尹桓根本没打算让他钻过去,见他低头,当即两腿一夹,向下用力一坐,一边把他当狗使唤着往前爬行,一边还喊他学狗叫。
周围哄笑声一片,学堂上的孩童们围着看热闹,纷纷拍手对着他骂:“相鼠有皮,人则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