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初景听到此处,冷酷打断他:“陛下,您的问题到底是什么?”
冥鸿一怔,微微一笑:“是了,我想知道,昭南这一生中,可有走神。”
“什么?”张初景不解其意,看向令狐荀,后者亦是摇头。
“你想说,他是否有心魔滋生,道心不稳之时?”
“不至于此。”冥鸿说,“传闻中的得道高僧莲池大师,一辈子走自己的道,行自己的义,弟子众多,成果斐然。自然是无可辩驳的。他应当从未偏离过他的道,我想问的,不过是他可有晃神的刹那?若是有,在何时,何人身上?”
“这……难道陛下不比旁人更清楚么?”
“我看不透他。他慈悲为怀,博爱众生。我分不清他的情绪到底是为自己,还是为世人。”他低低咳了两声,将嘴角余红抹去,“身在此山,又如何识得庐山真面目?”
冥鸿初至荒草寺时是盛夏,一直挨打到隆冬。
山中气温骤降,他久病不愈,肺痨成疾,香积厨里都嫌弃,眼看着就要过不去这个冬天。伙头僧便只叫他做最粗重的活,劈柴种菜,挑水涮恭桶,打算能用到哪日算哪日。
冬三月,天气严寒,外出不便,寺中索性关上大门,诸僧聚集于一处“安居”。
所谓安居,不过是寺中诸僧在一起进行封闭性集训。僧人们闭门谢客,每天一起念经、坐禅、听课、辩论,集中精力提升修为。
伙头僧尽管不好学习,但在方丈眼皮子底下,作为香积厨里管事的,也得老老实实跟去听讲,不免忙碌起来,没法偷懒。
他心里头恼火,偶尔看见冥鸿穿着破烂单衣从眼前经过,上去便是一脚。又见他趴在门外似条软虫似的,好半天爬不起来,咳嗽个没完没了,又脏又臭邋里邋遢,十分讨人嫌,还要再啐上两口,骂他一句早死鬼。
冥鸿前一日就发了高烧,再加上气喘,身上疼得似千万只蚂蚁在咬,躺在院子里缓了许久都起不来。路过的僧人见了他,都道此人是个作奸犯科的坏家伙,谁也不敢惹性情暴烈的伙头僧晦气,只当没看见。就这么来来回回数不清的人经过,竟无一人理他。
不一阵伙头僧又在屋里喊他,他喉头干疼,脑子昏昏沉沉,也未回应。
那伙头僧气得火冒三丈,大步从屋里跨出,一脚边踩在他头上,恶狠狠往土里碾。鞋底响起嘎吱吱的错骨声,冥鸿疼得眼前刷的涌上泪水,徒劳地抓着地,却连一声不哼。
昭南的声音是这时响起的。
落在冥鸿视线中的,还有一双黑色罗汉鞋。鞋帮缝缀方孔,朴素干净。
“以色见我,以声求我,人行邪道,不见如来。”随着罗汉鞋慢慢靠近,那如珠撞玉的声音也渐渐飘至他耳中,“师弟,师父交代的这句偈语,你可解出来了?”
这伙头僧乃是半路出家,可恨他年纪虚长冥鸿十岁有余,却不得不屈居人下当师弟,不过是因为这位师兄悟性比他高,拜于方丈门下的时间也比他早。
伙头僧的脚倏然挪开,落到旁边的地上,哈哈尬笑两声:“不曾,不曾,我实在愚笨,待会儿还得请教师兄。”说完嗅到空中一股淡淡糊味,脸色一变,连忙往屋里冲去。
昭南的身形没有动,既没有离开,也没跟上前去找伙头僧。
他垂眸,与冥鸿对视。
那双细长的琉璃眼中映着面目全非的自己,古井无波。
他停了一会儿,蹲下,伸出手来,将冥鸿缓缓扶起。替他轻轻拨去发侧泥污。
腕上的菩提珠串在耳边噼啪作响。
见冥鸿根本无法行走,他一言不发将他打横抱起,带到自己僧房之中。他端来水,眉眼低垂着将干巾打湿,替他一点点擦去头脸的脏痕。
“我知施主。”他说,“你不肯剃度,不肯出家,不肯拜师,不肯低头。你眼中有恨,有怒,有怨,有仇。你心中不得安宁。”
“众生皆苦,不只有你。”
冥鸿昏昏沉沉地听着这一声叹息,困极累极,眼睛简直快要睁不开。不多时,感觉自己唇上多了几滴温热甘甜的水,不由抿了抿,喉结滚动,想索取更多。
他感到自己被人抬起上半身,靠在一个温热的胸膛上,迫不及待地喝光了一杯又一杯的茶水。隐约之中,闻到此人身上一种极为清苦的味道。
昭南衣不解带照顾了他整整七日。替他擦身、梳发、给他换上干净素衣,帮他定时端来斋饭。冥鸿不开口,他也不说话。两人相顾无言,越发让冥鸿觉得自己第一晚听到的话不过是一个幻觉。
僧房设施简单,仅一张矮塌,一张小几和一只蒲团。昭南每逢晚课回来,等他吃完饭,收拾走碗筷,便径自坐到那张蒲团上闭目打坐。一坐便是一整晚。
有时冥鸿半夜咳得剧烈,生生将自己咳醒,咳吐了一床,便会感觉有一只瘦长宽大的手轻拍自己的后背。一下一下,就跟敲那木鱼似的,不快也不慢。
昭南会耐心等他的这阵咳嗽过去,递给他手帕,然后才开始收拾床单被褥。自然是不好闻的,但不见他眉头皱一下,面容之平静,与见天地万物未有任何不同。
冥鸿脸上羞愧,擦好嘴后,跟着想去帮忙,但会被他用胳膊轻轻挥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