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您方才提及的生产力发展,是不是指……”年轻书生从震惊中恍然回过神,圆脸上涌起一抹激动的红潮,忍不住就自己刚刚没有完全听懂的部分开始提问,却被洛将军用手势突兀地打断。
洛九耳廓微微动了一下,方才松弛游离的神态瞬间消失,眼中冷厉的光芒一闪,扬声说了一句:“不必续茶了,再拿一壶酒来!”
杨万里怔了一下,见洛九神色肃然,便听话地站起了身。他刚一动,身后的椅子就悄然抬离了地面,让他起身的动作没发出半点声响,并在他离席后无声地挪回到桌下。紧接着,他看到洛九曲指轻轻敲了敲自己喝茶的杯子,那薄胎青瓷盏就化作了粉末四散,桌上唯余一个茶杯,和一个端坐用茶的人。
“是。”书生像是明白了什么,恭声应是,回归了小二的角色,托起茶盘,单手推开了食肆包间的房门。
门外正远远走来一个面容清瘦、气质阴森、内监打扮的中年人,他看也没看哈着腰往外走的圆脸伙计,径直步入了还未关严的房门。杨万里放慢了脚步,就听见洛将军的语调和方才对自己的随意亲近完全不同,声音平静中带着几分漠然:“洪公公,您来了。”
他注意到洛将军对这内监居然用了敬称。而内监反倒对三品重臣没什么敬意:“洛修士,该动身了。”
“我酒还没喝完,要不公公一起喝一杯?”
“修士折煞老奴。”内监的话极客气,语气却不容置疑。
如果不是杨万里相较旁人更耳聪目明,他本不该听见这几句话的。可就是这简短的几句看似正常的对话,让他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他快步走向后厨放下茶盘,抄起酒壶上楼去,敲了敲门:“洛将军,这是您点的酒。”
包间内两人一起看向他,红衣将军温和了语气:“放下吧,结账。”他从怀中掏出一张五十两银票放在桌上,“不用找了。”
圆脸伙计收起银票,按食肆里的规矩笑着问候:“将军慢走,欢迎常来。”他看起来有点紧张,不过洪四庠没多想,毕竟普通人在洛九面前,哪能不紧张?
这次出门杨万里只得主动关严了房门。他转身走进隔壁的包间收拾桌子,要很努力地伸长了耳朵,才隐约听到断断续续的话音。
“修士请用茶。”“现在?”“药在马车上,或许……修士更想先喝药?”
洛九轻叹了口气,从洪公公的态度中确认了帝王的怒意。看来,这记下马威他是非吃不可了。目光落在眼前的玉瓶上,他没再犹豫,拿起来一饮而尽。
其实他连跪两日的膝盖并没有完全痊愈,夜里又用能力承担了范闲的内伤,之前行动如常,全靠深厚的内功强行镇压。可是喝完那盏茶后,真气全消,内外伤势同时爆发,洛九的脸色一下子苍白了不少,站起身时踉跄了一下。
他婉拒了洪四庠的搀扶,自己走下楼梯上了马车,跨过客栈门槛时,目光掠过了门边搭着白汗巾恭送的圆脸伙计。
杨万里不知道后面半日是怎么恍恍惚惚过去的,等晚上洗漱完躺下,他后背的冷汗才刷的一下全冒出来,粘住了床席。洛将军和宫中内监的那几句对话,乍一听没什么,可如果结合着此前将军那惊世骇俗的发言,杨万里不得不多想。
洛将军在庆庙中,到底是何种处境!若真是如传言中只是祈福闭关,怎么一个太监都敢对他不敬、催他回返?若真是因破境而受伤,怎么之前大快朵颐侃侃而谈都没事,喝下内监奉的茶水后却走路都似是不稳?
再联想到洛将军离经叛道的变革思想,杨万里更觉一阵心惊肉跳。他看懂了洛九临出门前那个眼神——“不要担心,不要说出去”,于是他不敢再往下深思。可将军那些关于压迫、剥削、阶级、反抗的醉话,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让他睁着眼琢磨到天亮。
另一边,洛九回到庆庙后也在反思自己。
——交浅言深,说话还没什么逻辑。那可怜的年轻人不会睡不着觉了吧?
——唉,空腹喝酒误事,缺觉果然降智。以后再不能这样了!
这次回到庆庙,洛九明显感觉到帝王对他钳制得更紧,可能再想出门没那么容易了。不过他也没再请求出去,悠然自得地安居庆庙一隅。
就这样,小范大人依旧忙到脚不沾地,洛将军继续教导徒弟潜心修行,转眼就到了范闲大婚的日子。
林相和长公主都到了京都,分别与范闲见了面。林相带来了林大宝,让他在范府替他见证婚礼。长公主李云睿则带来了内库账册,和两千万两白银的亏空。
范闲欣然安排大宝住下,亦“欣然”接下了岳母的“大礼”。
他写信给洛九时说起这事,让好友不必担忧,他自有妙计。
洛将军一脸淡定地回信:“我没担心。”
范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