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他推测,洛九之前并不是鉴查院的人。事实应该就像他所说,是昨夜初临此地,甚至是初临这个时代。因为洛九身上的疏离感,对常识的陌生感,都符合初来者的情形。范闲代入自己,就可以轻易理解洛九。
但洛九又和自己不同,自己生于范府,有可查的来处,从小长到大,有足够的时间适应这个时代,隐藏自己的不同。而洛九没有这些,他的容貌过于出众,没法隐于市井,他的异常是那么明显,像黑夜里的灯火无处遁形。
他之于陛下,是一个查不到来处,又没有牵绊的人。他对皇权没有敬畏,当庭斥责太子,他对法治没有敬畏,肆意杀人。这样一个人,又兼武功高强,会让当权者寝食难安。
陛下,是极有可能杀了他的。
那么陛下又为什么称洛九是鉴查院的人呢?范闲猜测是出于一点好奇,让陛下想看看能不能用洛九。鉴查院是一层身份,也是一层枷锁,接与不接,全看洛九。若他不接,会死。若他接了,却继续在外游荡,会死。幸而洛九接受了这个身份,跪在了侯公公面前,主动求见陛下,才有了一线生机。下跪只是表象,陛下要的,是洛九的绝对臣服。能不能过关,还得看洛九接下来的表现。
范闲也是刚刚才想清楚这些,他恼自己看透得太晚,什么都来不及嘱咐洛九。他怪自己在靖王世子面前说什么“至交好友”,若是洛九全无牵绊,兴许就能逃去北齐。庆帝对王朝的掌控,同样出乎了范闲的预料。
那么,自己等在皇宫门口的用意,也许陛下也能猜出来吧。但,那又怎样?
范闲买了个糖葫芦,一边啃,一边继续向皇宫走去。
重重宫苑内,洛九跪在长长的甬道中间,等待皇帝召见。侯公公宣梅执礼先进殿,让洛九候着,其实没说让他跪着等。
然而他还是跪了。
毕竟,说了是来请罪的嘛。
要说自己犯了什么罪,洛九觉得是七宗罪里的傲慢,所以现在跪着也是罪有应得。
他并不后悔救出那个小姑娘,也不后悔杀了草菅人命的袁梦三人,太子恃强凌弱,活该被怼,怪不得他。
但是,如果不是太过自大,早些看明白皇权之强势,想清楚行动的后果,就不会早早暴露弱点,以至于在侯公公面前,如此被动。
幸好他们还是漏算了一点,侯公公领洛九走得太近了。
跪在这个位置,以洛九的耳功,隐约能听到宫内的响动。他听到了庆帝是怎样给梅执礼上一杯蜜浆,对梅执礼派人帮太子抓滕梓荆的细节了如指掌。梅执礼怎样请罪,怎样哭诉衷肠,怎样被吓得打算回家跳井,又以喝毒酒的决心喝下了蜜浆。他听到了庆帝让梅执礼告老还乡,保他荣归故里,而梅执礼涕泗横流,悔不当初。可梅执礼走后,庆帝还是让鉴查院暗杀梅执礼,做成马匪截杀。
短短一盏茶的时间,洛九的心跳如过山车一般。
他可怜梅大人高居京都府尹之座,对司理理等平民生杀在握,却还是像砧板上的鱼肉一般,任由庆帝父子三人轮番磋磨。更感谢梅大人,用生命给他上了至关重要的一课,让他以最快速度看清了庆帝的残酷,看清了这个时代的残酷。
梅大人在甬道尽头脱去了官帽,洛九微微俯身,为他送行。
掌灯时分。
侯公公小声提醒皇帝:“陛下,洛大人还在外面跪着呢。”庆帝抬头:“哦?一直跪着?”侯公公称:“是,跪了有两个时辰了吧。”庆帝一笑:“那传他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