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心下罕异梦里所见,便要寻看究竟,只说园内略转会子,便信步的出来。院外只见四下朝雾轻袅,晨鸟被露倏飞疾落,那边几个婆子提着水壶往来,潇湘馆静雀无息,门前哪里有人?只两人作惯常打扫罢了。又想起妙玉辞去返乡的话,便往沁芳亭来,一时亭上望向栊翠庵只见山门大开,几个丫头仆妇进出,心知妙玉必是辞别上房诸人,只得回来。因忖梦中情景,明明妙玉离去,却梦里又见是林妹妹?正思往惜春处烦他扶乩一回,又恐到了时不妨妙玉向惜春作辞,只得回屋等吃了饭再去。
只说林黛玉眼见终身已成定局,宁不感极而泣。又紫娟自知与黛玉情同姐妹,早打定主意一世相跟随着,只黛玉亲事已明,心中欢喜自不必说。见黛玉避开宝玉倒是情理中事,却近来更自悲愁饮泣尤先更甚,不由纳罕,又看黛玉灯下只悲从中来,不胜哀绝迷离,欲拿亲事劝慰,又恐招他羞怯嗔恼了,只申饬自己几句,左思右想独自尤发闷。
此日晚饭毕,一时又见黛玉卸妆只兀自垂泪,因使屋里几个人皆下去歇息,自捧杯上来作劝道:“姑娘如今正该保重千金贵体,我只想姑娘从今往后也好了,却只和未与宝二爷作亲时一样儿,又只管伤心难过起来,姑娘何苦糟蹋身子,再者倘屋里哪个小蹄子总见了姑娘这个样儿,竟私自传了外头去,上头也听了姑娘这么着,还只当姑娘亲事原不遂心,反使人皆白多心了。宝二爷又不得见了姑娘,若宝二爷知道姑娘只管这么个样儿,岂不担心姑娘倒闹的学也不一心的上去。姑娘如今心里还有何难怅连我也不知的,又不能尽姑娘苦着瞧见不问,若心里有恼有忿的也该说说,强似独自闷着倒闹得身子不好了如何是好?”说只落下泪来。
黛玉听紫娟说话,先时泪越发多了,后怔看他,听他说完只拉住紫娟手叹道:“嗳,可惜你不是了我,哪里能知道点子我心里许多难受处。原只说到了这一步万事皆足,实不料事到临头,却只平地里生出诸多烦难了。”说时又见滚滚落下泪来,因使帕子拭泪,只恨一恨心接道:“我今日有此了局,想父母在世百般疼爱,竟不能得知,此其一。再者外祖门里原是公侯大家,凡百事总须个礼面排场。你只看我孑然一身,又无好发送,竟到了那一日,益发连送亲的人也是无有,岂不冷清?尽管如此我认得,就只带累了宝玉也白落人口舌去。先时图得不落了他人心机,由了性儿跟着宝玉混闹传奇,却终是落个利害相关福祸相依谶言来,想我林黛玉之命薄,古今也是无有一个的。纵告诉了宝玉知道这个话,他原是独不谙这样道理的个憨人,且也说不得的。好妹妹,不犯恼我这一程只叫你瞧着发闷,这会子我竟白说了这些见不得人的话,不过叫你也同了不好受罢了。哪里又有个神仙才助我只过了这一道坎去。”说完早红了脸因伏案垂泪。
紫娟听了黛玉一番和泪之言,不由叹了,两眼又只掉下泪来,笑了道:“我还当是何多难缠的缘故呢,叫姑娘大喜临头倒日日白哭着去,却原来只是姑娘自惊自怪闹得。若说单单只为了亲事体面的话,我劝姑娘快住了各人心思罢了。这也只是姑娘素日心思原比人细敏的缘故,若换做了旁人,自然不是姑娘这样心肠了。姑娘才也说了,府上原是大家风格,行事究竟也不必死依着常理,苛附了规矩的。我只说,老太太、老爷太太又要往家里娶了当家奶奶,又要发嫁了外孙女外甥女的,岂非须两下里兼顾着,又岂有闹的白使旁人去笑话噱了舌的理?这些原不是姑娘和宝二爷该操心的。依着我,姑娘只管安心自在便可,竟不必自艾自叹的,只等到了日子,我保管姑娘瞧着欢喜就是。还有姨太太因是干妈,倒给姑娘备了份妆奁呢。姑娘知书达理的,难道只不知好事多磨的话?只该去了葳蕤样儿,岂不是上下里一派欢喜?”黛玉听了此说,心窍才渐清朗,自思连日里竟恍如坠落亲事魔魇而非喜庆了,不由心下自嘲自诮的只咳了几声,深觉紫娟实可相依,自此与他更近了一层,无人时只以“妹”呼之。
近日王夫人这里因见凤姐形色总是懒惓,心知他已是落下宿疾,不免独坐叹息落一回泪。因想不如将持家一事和黛玉只说说去,也好使他心里早作打算。又见的黛玉气色红和,加了喜事,女孩儿家岂不只少了许多心事?先已有凤姐探春等操持日计,若不委黛玉也历练了理家齐事之务,恐他又生猜隙的。王夫人几日思想此话,这日早饭罢,才要使人唤了黛玉来商量一番,因想宝玉常只过来,若叫他兄妹竟不意只凑巧一处却是不妙。黛玉本客居孤聊的,又出身书香世家,二人又尚未礼成,倒另他犯难,想这偌大府苑如是没意思似的。想此一节,知他二人自定下亲事至今,黛玉已绝少涉足前院,只为躲着宝玉之故。因命彩霞玉钏取了薛姨妈为置下的妆奁,同了两三个丫头捧着,一队人径向潇湘馆来。
距潇湘馆院门尚一箭之地,早有小丫头远远瞧见,忙便跑进向黛玉传话。黛玉闻听王夫人来,带着屋里几个人出来,只院门内相迎。王夫人进槛,黛玉早福礼下去口里问安,且以“舅母”称呼。王夫人笑问了好,遂携了黛玉一手娘俩同进屋中。
黛玉请王夫人坐了,亲捧茶上来,王夫人使近前坐下,复拉了手笑道:“你那位干妈早备下这幅妆奁给你,先让我瞧了,便拿来给了你,你挑捡着平日使了也有限。底下老太太自然有上好的预备着,我跟你大舅母也是须搭伙再置齐一副来,只等到了跟前自有道理。”说话使众人将拿来物事摆在那边的炕上。
黛玉两颊泛红,低了头道:“倒劳烦舅母亲身走来。”王夫人拿杯吃了茶,听了笑道:“我既来见了你,也是有话同你只说说。如今你风姐姐帮衬我经管府里这几年了,我看他也是劳乏过了。探丫头呢也去了,你珠嫂子又有兰儿上学,他各个也纸糊的灯笼似的,也帮不得风丫头多少去,且心慈手软,面情又浅,这一家子百十张口,上一层管事儿妇女哪个又是省油的灯,他哪里又降服得了?我所以想叫你时常往你风姐姐处多走动走动,得他些历练心计,日后我也只你这一双手可托赖的长远了。倒须请大姑娘耐烦辛苦些个了。只我想大姑娘又会写又能念的,心眼原此多少人都强,莫若在别人身上嗦繁曲理的事务,只你竟可得法变通了便宜也未可知的,可也比你凤姐姐能省了多少心力,我再不会错看了你的。早年你母亲在家时,我常日只和老太太说,你母亲才是族中姊妹兄弟里数尖儿的,你只再见了你元春姐姐,由你元春姐姐便可瞧出你母亲当年的气度做派了,要不俗说有女象家姑呢。只如今又比不得先了,你又不同你母亲闺中,原是千金万金的大家小姐,不比你在此住的日久长远,说不得竟要委屈着了。还有一句话,我也这里只告诉了你,自两府上下都听了你和你宝玉哥哥的亲事,老太太便拿出体己银子五十两,命厨子第二日早早备下干果活献,你大舅带着这边的大小爷们,加上东府你珍大哥你蓉侄儿,都一早起使叫了到跟前,叮嘱了,便立使往祠堂里焚香祭拜了祖宗。两府大管家二管家都伺候着,东府命小子请来京里上一辈儿的门宗太爷,才请出族谱,使相公已给上头只金笔注了宝玉和你的名儿,只等你们大事那一日了。昨日老太太不是才打发人送还了你手里的兰谱,你恐怕还不晓得府里只拿了林家族谱副本作用呢,我现说给你,你也懂得了。”黛玉听及母亲,早起身侍立,听完少不得纳福应了道:“是,全凭舅母只教导。”王夫人使坐了,笑道:“你两个嫂子那头我也发了话,不过叫你帮着分担些,总不叫你劳乏了就是。我为说这些话,也是瞒着老太太来的,常道是老小老小,老太太有年纪了,自然该哄了高兴便完了,当家务业这宗事体,总是你们小一辈的担子。再是你们大事上头的针线,老太太已分派的很妥当,我几日里已叫凤丫头拿来这里两包袱尺头,你瞧着,这里只捡细巧常使的小物件儿,和屋里人能着再添补积存个小包袱的也罢了,万不可劳碌了,眼看担缸成家之责,只身子是头等须仔细的。我今儿原吃斋,赶早的过来瞧你一回,顺脚捎来你房中须用的家伙,再交代了你这些心里话,等回去,还要诵经一个时辰呢,再等过了正午就不灵了。”说着便要起身。黛玉见去,亲送至院门口,王夫人门外停步因回头笑嘱:“歇着罢,不可出来了。”倒听得黛玉笑了,遂道了:“舅母慢走。”因倚院门看着去远方回来。
一进了屋,见紫娟等又问起手头针线的话,黛玉歪了长椅上道:“成日的闷在屋子里里,人也懒了。太太特来发了话,我竟要依着太太的意思,出门见识见识好散散去。你们得闲只作着,我赶空再瞧罢了。”紫娟笑道:“姑娘早该出了屋散散去。太太叫找了二奶奶那里说话,只二奶奶吃着药呢,怎好由着打搅了去?大奶奶又不管多少事,去了也是白问着。我想先宝姑娘在时,和三姑娘一起经管了些日子,不如寻了四姑娘去,只和四姑娘说了太太的话,料四姑娘也只推不得的。”黛玉道:“他推托不推托的什么要紧,我问他一回也只礼面的意思。我竟想多逛逛,就只恐倘碰巧遇见那人可怎么样了去?”后一句早使帕子掩了唇的,且声音细小的唯紫娟可听见。紫娟一笑也便压低声儿的道:“宝二爷听是天天儿往学里去的,才不会忽刺竟见着他的。姑娘只去蓼凤轩,竟挑了远路辟路绕了去,谅也不得只撞着哪个人,只当是闲逛罢。”黛玉点头,紫娟伺候了略添了褂子,黛玉又向妆镜前替换了发簪,紫娟伺候梳了脑后散辫,见黛玉拿了帕子便出屋,紫娟匆忙嘱了屋里几个人几句,便跟着出来。
一时只走走停停,主仆二人逶迤行至蓼凤轩后门外树林内,忽远看是那边两个婆子只鬼鬼祟祟,隐身那里假山后,正自探头探脑的四下看人。黛玉早摆手示意紫娟一起蹲下身子,向树后退缩挡住头脸,借了林间嫩木杂草只遮住人,防遭被婆子看了这里来。紫娟早又拿手示意黛玉跟着,二人一前一后蹑脚屏息的悄然只绕至婆子身后来,且细瞧他。
原来这两个婆子专伺惜春院外打扫路径及浇花,又巡看圊侧诸务,每常将院内拿出的邋圾合了这里的清扫堆积尘杂废物使担笼装了,抬了笨木车上,等攒足一车,方伺车出园子的人驾车倾倒一处壕沟内。此刻因屋内邋圾只干燥废物颇多,这里又枯枝败叶只拢了个大堆,若两番抬往园门处那架车上,又嫌费事,此处又绝少人过往,且与火房近捱,便将已装好的筐放倒,倾出杂物,再细分出些许的,再一把火只慢慢耗着的焚烧了去,等个工夫只燃成灰烬,也好歇着趁机作针线的,可许今日还省了二人只抬筐的。
只说目下园中人渐稀少,管事的也便松散了,如此弊端也渐渐兴起的。婆子四下只伸了头觑瞧一遍,悄声说着,一个便坐了一截枯木椽上,使手将欲焚烧的先拢了小撮来,这个站着才打动了火镰,不想凭空一手只抢了去,方见有人早来了跟前竟未察觉。紫娟只跳近夺下婆子手中火镰,早吹息了火星,因斥道:“作死!天干地燥的,也敢偷着点火!只尽偷懒受用竟全不尊上头的话!”紫鹃眼见得已到了出头之日,也是下人心肠,因仗着先声夺人,以增黛玉气魄,见婆子做了这样丑事却也可气。黛玉冷眼先只看着,因见紫鹃摸样,倒抿了嘴只瞧笑话。这两个婆子中一个乃的宁府里的,因与惜春奶娘有些瓜葛故得了此差,见紫鹃并非平儿,总想没碰到正经管事的人,又觉这位表小姐眼见成亲了,却只管跑来这里,果然不是府上的小姐呢,不免暗只腹谤了黛玉。是以惊恼之下却也心里不伏,遭了平空训斥之辱又心机告破之羞,只暗自盘算脱身之策。荣府里的这个婆子因见是黛玉,忙只称了“姑娘”道了恼,只道自己老背晦了。宁府中的也便假色陪笑问了好,口里伏了错,只等黛玉紫鹃二人离去时,却转身抢步往惜春处飞跑的来告状,因思本和惜春同出宁府,惜春定有互己之心。等到了惜春屋子外头又拉了一个平日交厚的丫头,二人便你一言我一语的向惜春谎称委屈。说的是“一个丫头,全然不把这里的小姐放在眼里,只在近处大呼小叫,如拿了反叛一般,跑来廖凤轩作威作福”,事故且不提及,只是诌道:“表小姐倒也没怎么样,只是那丫头竟嚷说的什么,我和那伴儿原是在鬼鬼祟祟的偷这里的东西,究竟那筐子里只有姑娘使过的废纸和除草败叶罢了,费力的装了才要去倒呢,竟叫那丫头一脚只踢了散乱,道是有贼赃凭他只查检查检。姑娘不信,只劳姑娘亲去看了便知。”惜春渐听了端倪,只觉事出蹊跷,且性孤高,从不容人小觑落了耻笑。半日怔叹道:“若真如你们讲的,这还了得,这个府里竟住不得了!”因命那婆子带路,只往事出之地亲看视一回。一路只忖如今两府里止他一个只待字闺中了,终究和这边隔了一层,竟是山雨欲来之势,倒不可不防祟患于未然也是个长远之计。
宁府这婆子凭了经年的知识,意谓一不做二不休,使此恶人先告状,又倒打一耙并血口喷人此等连环险计,竟只将自家撇脱了,复立意一泄胸中疾恨方休。惜春到了看时,见自己使过的笔墨费稿与些枯枝散叶零星堆了一地,一个竹筐远远滚落一旁,又兼婆子道是被指偷盗因作查验,倒也可气,再不想是婆子原自作下阵势只为偷懒的。惜春略看了因往回来,只细问了丫头如何摸样,婆子自依了紫鹃形容装扮作述。惜春点头,暗想能多大的事,究竟也不曾做贼,只心里有个尺度罢了。
一路上惜春道:“宁可少生一事,究竟搬来西府也不是尽着添恼来的,别人指你偷东西,我知你素日清白就好,难不成一个丫头竟越了我来管你,只打了你不成?”婆子便道:“姑娘自然心眼托实,一副慈悲心肠的,底下却不知人家是为的铃压姑娘,还单指着我这不中用的老婆子来的。”惜春道:“你只好作了未雨绸缪的的心计,依着我,倒不可偏信了你的话去。我为你不忿,特来看是哪个恶赖了你,又没瞧个人影儿。只怕是一时路过那里,看着你年纪老迈的,白拿你只醒脾,便完了。你可知那丫头又向哪里去了?”婆子便赌身发誓,又一番喋喋不休,只道“原也不是管家奶奶的人,却只管自专拿捏呈大的,分明是欺负廖凤轩无人,白给一场气受。姑娘又问那个蹄子跑了哪里去,依我说总不敢来了蓼凤轩才是。丧了良心的,还能再混赖哪个去不成!”惜春笑道:“嬷嬷还恼他,这半日工夫,也该气消些。”说话回来,惜春一进屋子,赫然看见黛玉已坐下只等他。正思林黛玉如何绕道院子后头一带,又只进了大门来他这里,才刚自己分明去了那头,并不曾见了他主仆身影,心下虽狐疑,因林黛玉时下将和宝玉成亲,更是一家人了,面上早堆了笑问好,道:“林姐姐来了,我平日也懒得出屋去,竟有日子也没去找姐姐说话。”又向丫头道:“瞧我不在,也不先倒了茶来。”黛玉笑道:“是我叫只等等你的,若你再不回来,我恐怕又去了呢。妹妹不必问着丫头。”彩屏早打茶上来,惜春坐了道:“前几日妙师傅和宝哥哥可是往姐姐那里去的?妙师傅还道专意要瞧瞧姐姐呢,”林黛玉闻听不觉只寻看了紫鹃,见紫鹃摇头,遂笑道:“这又是几时的话?我也有时日竟未见了那妙玉,恍惚听他欲离了去呢。”惜春也不好再说,加之婆子的话,倒觉黛玉是有备而来,只思女孩儿一但婚配,便也作怪作派,未知林黛玉乃出类拔萃的,如今眼见是这里的当家奶奶了,只未进屋子已妄生事端,竟是来端然奚落他去不成?心里想着面只冷笑,便只等黛玉说话了。黛玉吃茶只顾笑道:“今日太太去我那里,说起凤姐姐也不好呢,太太的意思命我也操心管管家里的事务来。因我想早日里你三姐姐在时也曾代凤姐姐理会过些琐事的,因宝姐姐和大嫂子也帮衬着,所以我只这会子来,想同了你也商量商量,若四妹妹耐的叵烦,你我姊妹二人也可托赖着操了心,可使太太省心,也能小帮凤姐姐的点子忙。”惜春听了这样,只怆了方才婆子一番话,心里想到是:怪道先来我这里,打量是得了上头的抬举才查检廖凤轩有无贼的,原是新官儿上任三把火的典范了。只觉既是寻了这里晦气的,何必惺惺作态,做出让着我的样子?只思林黛玉原不是这样人,如何有了婚约也鬼鬼祟祟起来?可见妇人心恶是不错的。便定色道:“原来林姐姐竟只拿我还当个人的,我却自知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凭你化了多少心思,只可惜我竟要辜负你的痴心了。”黛玉一听惜春话头不祥,且作出小姐的款段来,更觉自己只因和宝玉作了亲,才该了遭此小姑子如此奚落的,却哪里知道方才那婆子的公案。只好忍了问他话出何因,陪笑道:“我也不过是顺从太太的意思,又知四妹妹并不是那起憨头憨脑,只顾不了各人的人。我即知了妹妹的意思,这会子竟不能多留了,也请妹妹只管各人保重日子,算是我今日来白问问你。”惜春冷笑道:“你原是个精细的人,既知白来问我,倒不如不来的好。没的看我这里的人也不象好人,倒叫你瞧见了生气。”黛玉本绝顶聪敏,隐隐的看见方才惜春只和那个婆子一起进院,惜春立意如此必是遭此刁奴挑唆怂使的,且如今合府仅此一个小姐,作罪了不好,奴才的事故倒可罢了。思此便起身作辞道:“我那里也是正忙着针线活儿呢,也不赖着这里耽搁妹妹作画儿了,我竟回去了,明儿再来和妹妹说话罢。”紫鹃一旁站着因再忍不住,只把手里火镰递给黛玉,向惜春道:“四姑娘,方才……”黛玉暗暗跺脚禁他不及,遂将火镰搁了桌上道:“哎哟,我竟忘了,我和紫鹃才来经过后头假山那里竟捡了这把火镰,想必是你们这里哪一个人不小心遗失了只落了那里的,亏了紫鹃提醒了我。”惜春坐着道:“想凤姐姐也有个平姑娘,如今紫鹃也竟是你的张良韩信了,你忘了可有什么要紧,横竖有他帮衬你,又会大呼小叫,又能一眼看出哪个是作贼的,岂不比孙悟空的火眼金睛还有神通?!”紫鹃还欲向惜春解说,黛玉因使眼色止他,道:“他一个丫头,你又何必夸了他,他又哪里禁得起。”说话忍气忙告辞就走去。惜春坐看他二人眉眼弄鬼,也不送黛玉,本欲再加上几句话,却见匆匆只去了,因觉好气又好笑的,自己闷坐一回,往案前拿起支小染色笔来,因在纸上使彩墨写下: 任人妄醉我独醒。 卜得三生上前程。 昔日唐寅自嘲
疯, 未必方外无净土。 那宁府的婆子只在门外伺候,因偷听屋里说话,及见了黛玉紫鹃狼狈而去,便暗自庆幸,得意偷喜不迭。
黛玉只疾步离了蓼凤轩,一时回了潇湘馆,进屋因赌气径向书案前坐下,半日也不作声,只张手懒懒的掌起一卷书来翻看,眼里不觉掉下泪来。紫娟打茶上来,旁边站着懊恼的道:“四姑娘究竟是要怎样,这一场白气实是委屈了姑娘,今儿原不该去见他,怪道只说那位性子乖僻。”黛玉坐着一壁览看书上辞藻,一壁细品热茶,揉了眼半日道:“你怒斥了那个婆子,当着只揭了他的短儿。若那会子我及早只见了他也好了,我们做了贼似的只绕来绕去,后头惹的是非,又前院进了他的屋,倒白给了那老刁货时机。他依旧是他,左不过偏听了瞎话,才作了那个样儿。可见人心原生来竟险恶,拿了主子的性子,竟可颠倒黑白搬弄口舌,又挑破离间的,竟不是三十六计里使的?书上也有吃一堑长一智的,今儿只当给我还提了醒儿。”紫娟道:“还没正经主持了半个事儿,便是只吃了哑巴亏。底下认真当了家,可怎处?”黛玉合了书册,看了紫娟道:“凭谁怎样,竟能可妄了太太去?我须是作了知难而进,日后兴许还有更厉害的阵仗呢,我这会子岂可守着那些道理,只和才来似的,万事凭着去,但顾着这里吃睡玩闹,难不成我倒躲着,竟还怕了去不成?”说了便另紫娟磨墨,伸手向笔山拿了那支亚号的笔来,向纸上只走笔力书,见写道是:
由握尚方剑,
出鞘砺锋芒。
万般有开端,
冰心来日长。
搁笔时紫娟问了传饭,黛玉使拿饭进来。早有贾母那里遣琥珀例送来的两三样荤菜,黛玉请琥珀坐了吃茶,琥珀只道特来瞧一回薛姨妈给的妆奁。黛玉见饭菜已齐,往饭几前坐了,一面另丫头带琥珀那厢看过,先叫紫娟将那妆奁内那支簪子给了琥珀作赏,琥珀接了过来施礼连声称谢,道:“姑娘自在吃了饭罢,不敢得了姑娘赏个脸竟这里多扰着。”即辞了回去。
黛玉饭后闷睡了半日,醒寤枕上因思起王夫人所授理家的话。离榻妆前停了会子,便道瞧一回凤姐,紫娟上来伺候添换了褂子,遂跟着向前院去。
贾母这里听宝玉不得见黛玉,因议起,意只及早为他二人完婚,不提。